半晌,房玄龄才将这折子放下,看向周自衡的眼神中闪着奇异的光:“这些都是你这几天做完的?文章也是你自己写的?”
周自衡喊冤:“卑职可不敢违反中书省的规定,这些公文一封也没有带到外面去过,也没有泄露给任何人。”
房玄龄抚须,看着他,眼睛里露出笑意:“杜尚书,你也看看。”
他将折子递给杜如晦。
杜如晦接过来翻开一看。他曾经见过这位周补阙的折子,那时候他还只是润州屯的录事,但那几封折子足以让他对其印象深刻。他这封,也承袭了之前那些的风格,行文流畅,逻辑清楚。
他虽未参与和户部的询议,但作为兵部尚书,兵部的询议是什么样子杜如晦心里当然清楚。很多官员尤其是底层的老吏们,说着说着往往就变成了抱怨,要从这些海量的内容里提取到有用的信息,本来就是件困难的事情。
但周自衡不仅提取出来了,而且一二三四五六排列得非常的清晰明了,让人一望即知。
杜如晦指着折子上的内容问他:“这优先级作何理解?”
周自衡:“是按照卑职的理解,问题所造成的后果越严重,越需要被优先解决。卑职斗胆,自己给排了一下,权作参考。”
这是后世董助们的必修功课。
杜如晦颔首,按照周自衡给出的优先级依次往下看,越看越觉得满意:是了,不仅能归纳,而且还能总结,甚至还能针对问题提出自己的一些解决方案并且看上去言之有物……
也难怪房相公非要把他给要到中书省来,他都有点惋惜自己为什么没有抢先下手了!
房玄龄将折子放一边,含笑对他道:“去整理一下仪容,待会儿随我去显德殿。”
周自衡一愣:“显德殿?要去见陛下吗?”
杜如晦哈哈笑道:“拾遗补阙,你身为右补阙,本来就是要常在御前行走,供奉讽谏才是。”
虽然是七品芝麻官,但却是可以和皇帝论短长的!
周自衡了悟,随即告退了。
待他走后,房玄龄笑问杜如晦:“如何?”
“的确是少年英才啊!”杜如晦感叹道,看了看手中的折子,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就是……文采差了些,通篇白话,毫无引经据典之美。”
房玄龄欣然同意,对此大为惋惜。
写文章怎么能没有典故呢?
不过,他也还是说了一句公道话:“不过,虽无文采,作为公文来说却更简洁易懂,也足够了。”
东宫显德殿内,昂首而立的仙鹤香炉中正有一缕青烟袅袅的向上升起,深沉又醒脑的檀香让走进来的人闻到后精神为之一振,似乎心情也舒缓了不少。
自从李世民登基后,东宫的一切规制便也按照了皇帝的来。前面的显德殿成为了君臣议事之地,而从崇教门之后,便是后宫内苑,丽正殿成为了帝后同寝的居所。
此时,萧瑀、封德彝、长孙无忌、魏徵、王珪等一众重臣都在,他们显然在讨论什么。房玄龄和杜如晦带着周自衡来晚了,李世民指了指下方的座位:
“赐座,正好来一起听一听。”
周自衡第一次参加各种场合,眼观鼻鼻观心,将谨慎放到了极致,只有耳朵,机敏的留意着殿中众人的讨论。
一开始听上去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一件完全不值得拿到朝堂上来讨论的事情。
门下省魏徵向陛下说了一个案子。
江南越州之地,有一个叫做秦鸾之人,家中贫苦,而且母亲生了重病,久卧在床。前不久,秦母的病情加重,眼看着就要离开人世了。她对儿子说,自己临死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愿,只是想尝一尝肉是什么样的滋味,想吃一顿饱饭。
秦家家徒四壁,别说拿出买肉的钱,就连吃上一顿饱饭都是奢侈。
秦鸾是孝顺之人,他为了满足母亲临死前的愿望,便铤而走险,去县里的肉铺子里偷了一条羊腿,又偷了店家的米,回来给母亲做了一顿饱饭,有肉有白米饭。秦母吃了之后,终于了无遗憾的离开了。
但是,衙役和肉铺老板最后查到了秦鸾的身上,便来秦家寻他。因为正在给母亲办白事,秦鸾恳求待丧礼办完之后再跟着他们走。但衙役与肉铺老板言语无礼,最后秦鸾怒从心中来,抡起锄头,与他们发生了打斗。过程中,几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而秦鸾则被追拿归案。
县令认为秦鸾先犯了偷盗罪,后又犯下了伤人罪,而且伤的还是公差,因此判了秦鸾绞刑。
按照律法,死刑需上奏到朝廷,于是这个案子最后便放到了魏徵的案几之上。
“此案从起因到口供,证据清楚,秦鸾的确是犯有两项大罪!魏给事中莫非还有什么疑问?”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略有不满的道,觉得魏徵将这件案子提上来纯粹属于浪费大家时间。
李世民却有些唏嘘:“这秦鸾虽然犯下了大错,但是却是纯孝之人。为了满足母亲的遗愿才走上岔路……罪不至死!”
“陛下所言极是。”魏徵道:“此案虽然案情清晰,并无疑点。但秦鸾的动机是为了尽孝,且冲突过程也是因为肉铺老板言语挑衅。法合人情则兴,法逆人情则竭。所以臣认为,县令的判决结果确实有些过重,不如将绞刑改为坐监即可。”
周自衡在一旁听得默默的点头。
这秦鸾的事情,如果闹到后世网络上去,恐怕也是同情的人会更多,也不至于死刑。
长孙无忌与他针锋相对:“可若是每桩案件都如此,让天下人得知,便多了许多狡辩的借口,到时候唐律之尊严便会被人一次一次践踏。秦鸾之起因纵然让人同情,但我认为,律法的权威更需要被维护!”
李世民沉默不语。
这时候,老臣封德彝眼珠一转:“陛下,臣认为长孙尚书说得有道理。最近几年,多地盗贼横行,十分猖獗。他们给当地官府和百姓带来了许多的麻烦。臣认为,当延续前朝做法,以严刑酷法对待之,让所有人都知道唐律的威严,朝廷的威严,才能让这类案件逐渐减少,让大唐做到长治久安。”
魏徵提高声音:“封公可知,百姓为何成为盗贼?是他们生下来就是盗贼吗?”
李世民长叹一声:“魏卿说得对,百姓之所以成为盗贼,去抢去偷窃,是因为赋税太重,因为贪官横行,因为饥寒交迫,不得已才做出此等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
“这是朝廷的过错,而不是百姓的过错!”
周自衡听了后差点就要拍手鼓掌了。
魏徵一转头,正好看到了他,便开口道:“周补阙,你正好在润州待过一段时间,而且与农人们来往密切。或许你可以为大家来解惑,百姓们之所以甘愿铤而走险,无视律法,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周自衡轻咳了两声,没想到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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