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能有人如此也!
京城长亭
太子府的人护送王桢车架出京城,归南山。送别王桢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在道旁朝着车辆行弟子礼。
长亭内,宋晋转身,向着车辆来处迎去。
辩赢的年轻人前来大礼送别这位大儒,这是被大周文人视作佳话的。
远处那些学子文人艳羡地看着这两人:年轻的一代搀扶着年迈的老者,进入早已备好茶水的长亭。
他们远远看着,都意识到自己正在见证着历史性的一幕。正如昨日那场大礼辩,今日长亭送别一幕,必当被后人书写。
何其幸哉,他们得以亲睹!
长亭中,宋晋扶着王桢坐下。
王桢看着宋晋,轻轻笑道:“一别经年,你果然从不曾让老朽失望。”
宋晋也一笑,再次大礼:“再见先生,还不曾谢过先生当年赠书之恩。”
王桢爽朗的笑声传出了长亭。
太子府的从人并无意窥探,这时候也只是往长亭中看一眼。其他人尽管听不清长亭中两人谈话,却都听见了王老这郎朗笑声。好几位已经开始打腹稿,如何记录这长亭中两代儒者的相见,这都是后人要考据的。
王桢看着宋晋轻声道:“分明是你当年赢了老朽,破了我的立论啊。”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当年,那时候他身子骨还强健,正游历蜀地。见到了十九岁的宋晋,处心积虑,却根本无意扬名,只为了他那几本藏本。甚至连作他的弟子都不肯。他游说了宋晋整整半个月,送出了半箱子书,这小子就一句话:不治学。
最后大约是不好意思拿了他这么多书,才说了实话:他不治学,要治天下。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王桢轻轻吐出这八个字,这就是当年宋晋的志向。一双老眼望着宋晋,光彩熠熠。
“曾经,这也是老朽之志。”说到这里王桢声音低了,带出了沧桑。曾经,他也是这样对赵廷玉说的。后来一场风波,让他意识到官场腐败,人心莫测,这根本就是一场不可能的逆行。京城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让他彻底灰心。
一阵风过,林木萧瑟。
王桢轻声道:“老朽没做到的,也许苍天垂怜,老朽可以看到你做到。”
宋晋起身相送,最后再次一礼:“阁老不便前来送行,有一问托学生请问先生,还望先生原谅学生冒犯。”
说到这里宋晋垂眸恭敬问道:“阁老想问,如果不是知道学生在京,阁老想知道王老这次是否会进京?”
王桢转脸看向宋晋,最后轻声一笑:“可你在呀。”
他的目光中依然还有当年的遗憾。眼前这人有着这样可怕的记忆力,可怕的理解力,可怕的洞察力。如果治学,那些困扰他的命题,也许在他有生之年都能得到解答。王桢多想能得到解答呀。
可,这人治天下。
王振仰望秋日苍天,这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在宋晋搀扶下登上了车,向着归隐的南山而去。他将在南山之上,静等他涤荡污浊,澄清海内。
辘辘前行的马车上,老者眼前又现在当年岁月。
“剜疮去腐,澄清海内,乃我辈之志.....”是年轻的自己。
“说得好!正值明君在世,我辈当为苍生百姓鞠躬尽瘁!”是赵廷玉激昂的声音。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老泪纵横。
*
于此同时,祁国公府的书房里静得可怕。
祁青宴一直到现在都是愣愣的,好似从昨日崇政殿上宋晋开口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祁青宴就彷佛被人抽去魂魄一样。
他与宋晋,是这一辈人中同样受到瞩目的两人。宋晋再厉害,不治学,不擅长学理之论,始终都是他身上的短板,这也始终是祁青宴牢牢占据的领域。
如今,在他的领域中,宋晋站了起来。而他,甚至没有上台的资格。昨日宋晋与王桢的一来一回中,祁青宴就已彻底惨白了脸色。明明他未登场,却已在他的领域中,一败涂地。
“宋晋——”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祁青宴脸色再次狠狠一白,木楞抬头,目光落在书案前的祖父身上。
祁国公甚至没有看自己这个长孙一眼,而是直直看向一旁山羊谋士,慢慢吐出:
“此人多智,近乎于妖!”
山羊谋士攒得死紧的眉头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也同样直直看向祁国公。他已经阅过昨日朝堂大礼辩的所有记录,当时看着那一句句对峙,只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高山仰止。
可其中一位是年近八旬治学一辈子的大儒,另一位却是——
却是才二十四岁的探花郎!
二十四岁!
山羊胡子狠狠一战。越是能看懂其中一次次交锋的人,越能感觉到恐怖。而这种恐怖,此时被祁国公一字字吐出。
此人可怕,近乎妖孽!
窗外,越来越紧的北风吹动枯木,发出呜咽之声。
祁国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如果阿九还在,如果他还在!”说着咳嗽不止,好似一下子老迈,撑着书案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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