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永昼冲着谢祯急道:“你不懂啊!”
苏永昼神色焦急,说这话时,全身都在跟着颤。神色间的惧怕和惊恐,远胜方才的悲伤和无奈。
苏永昼紧紧握住许直的双手,紧盯着他的眼睛,郑重叮嘱道:“你别掺和!你绝对不能掺和!舅舅若是需要你做主,见着你的那一刻就会把这些事告诉你!不说,就是不叫你掺和。”
许直满脸的不解,问道:“为何?”他一个吏部尚书,莫不是连为家人讨回公道都不能够了?
苏永昼连连摇头,无比认真地道:“别说你说吏部尚书,就算你是皇帝老子,这事你也掺和不得。”
一旁的蒋星重和谢祯愈发的不解,他俩盯着苏永昼,谢祯问道:“为什么不行?在南直隶,莫非就连区区知府,也已是一手遮天到这等地步?”
第098章
苏永昼摇头叹息道:“并非他一个知府有多大势力, 而是他在南直隶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
说着,苏永昼看向许直,满面皆是恳切之色,握着他的手道:“我何尝不知如今你官职大, 已然是吏部尚书。可是外甥, 你官职再大, 你也是孤身一人。你如何拗得过那些出身南直隶抱团在一起的官员?这便是我不愿你插手我家中事的缘故。”
苏永昼复又重重叹了一声,不知是今日第几回叹气, 他接着道:“他们有权有势,你若同他们作对,他们一人想一个法子, 便能轻而易举地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他们相互作为倚仗, 可是你,又有什么人可以依仗?明知此事无解,我又何故拉上你陪葬?你且在朝堂里小心谨慎,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
话及至此, 苏永昼拍拍许直的手,叮嘱道:“舅舅的事,你当不知道便好,切莫插手。”
蒋星重听着苏永昼同许直说的这些话, 不由深深抿唇。苏永昼明知自己外甥是吏部尚书,却不倚仗自己外甥的权势,来帮自己渡过难关,而是这般千叮万嘱叫他不要插手。这无疑是告诉他们所有人, 他无比清楚的知道, 便是官高如许直,也无法解决他家, 乃至整个南直隶的问题。
一旁的谢祯,静静地看着苏永昼,未再发一言,只是他眸色幽深,叫人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许直听罢苏永昼的这番话,不由看向谢祯,谢祯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作罢。
许直会意,便对苏永昼道:“舅舅,你既如此说,我听你的便是。可我若是就此撒手不管,你该怎么办?”
苏永昼神色间流出一丝迷茫,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无奈道:“我生计艰难,可我也知道,我加收租子的事,也叫庄上的佃户们生计艰难。我不想这么做,可我没法子啊……我同庄上的佃户们两败俱伤,得利的只有想要这块地的人。最终的结果,左不过就是卖地。可我也不想轻而易举地就叫他们得逞。挺着吧,能挺一日是一日。”
苏永昼很清楚地卖出去的后果。没有了地,他们家若是找不到别的生计,便只能坐吃山空。日后若是想找些别的事来做,最好的路便是让后辈参加科举,可南直隶的教育资源,都在建安书院,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根本进不去建安书院。科考这条路便算是堵死了,那要找别的生计,只剩下去那些达官显贵名下的产业里做个长工或者短工,领些微薄的工钱。一旦所处的阶层被固化,若想再出头,就难了,太难了。
苏永昼说清楚了情况,许直也清楚地明白,舅父根本保不住还剩下的这一个庄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差别罢了。
一时间,身为吏部尚书的许直,也没了言语。他垂着头,手搓着膝盖,神色黯淡。如今已身在高位,却连自家舅父的这点子事,他都无能为力。
还是苏永昼率先打破了僵局,笑着对众人道:“你们难得来淮安一趟,就别为我这些事烦心了。走,咱们回城,我带你们去城里转转。”
说着,苏永昼便站起了身,谢祯等人便也跟着起身,同苏永昼一道往外走去。
谢祯和蒋星重落在后面,蒋星重对谢祯道:“想来苏家阿公身上的事,在南直隶,怕是屡见不鲜。”
谢祯点头,叹道:“见微知著,怕是别的地方也差不多。”
蒋星重接着道:“从前便有假传朝廷律令的事,提高整个南直隶的赋税。我私心估摸着,已经着手施行的新的工商业赋税政令,南直隶的百姓,怕是根本不知道。”
蒋星重话音落,谢祯便看向和许直走在前头的苏永昼,对蒋星重道:“去问问苏家阿公便知。”
蒋星重点头,和谢祯一道加快了脚步,追上了苏永昼。
来到苏永昼身边,许直自觉让开了位置,谢祯含笑向苏永昼问道:“敢问阿公,前些时日陛下颁布了一道新的政令,便是加收工商业主的赋税,不知阿公可知?”
苏永昼面露迷茫之色,摇头道:“新的赋税政策?从未听过啊。”
谢祯为了严谨,继续问道:“阿公可是不关注朝堂上这些政令的变化?”
苏永昼却道:“关系到自家生存,怎能不关心?只是这么多年,除了当年朝廷加收赋税的政令,便再未听过什么新的政令。这些年,我们这边所有下达的政令,都是来自南京六部。”
一旁的许直和孟昭皆是一惊,不由彼此相视。他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皇帝的政令,竟是根本到不了南直隶?
蒋星重闻言恍然,竟是如此。前世景宁帝宁死,也不肯暂时退守南京,想来也是这个缘故。
南直隶这般情形,皇帝的政令都到不了南直隶,他前世若是退守南京,岂非彻底沦为建安党手中的傀儡?
蒋星重痛惜合目,一声长叹。
谢祯的手在衣袖中逐渐捏紧,对苏永昼道:“多谢阿公,我知晓了。”
此刻人多,谢祯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只是和蒋星重一道,走在人群中,听着苏永昼跟他们说淮安的风土人情。
下午,苏永昼带他们去淮安城中逛了逛,还一道游了船。南直隶确实繁华,可繁华的背后,却是无数人的家破人亡。
这期间,谢祯尽可能和每一个接触到百姓聊天,跟他们了解南直隶的现状。
一日下来,谢祯和蒋星重基本明确了一件事,南直隶由南京六部治理,他们完全无视朝廷,皇帝的律令,也根本到不了南直隶,几乎在大昭形成了一个国中国。
晚上他们在淮安府酒楼吃了晚饭,便一道回了苏家,谢祯和蒋星重直接回了房。
回到房中,关上门,二人在桌边坐下,谢祯给蒋星重倒上了一杯茶,推到蒋星重面前,道:“润润口。”
蒋星重道谢后接过,将杯子握在手里。但是她没有喝,只静静看着谢祯,神色复杂。
就这般看了谢祯半晌,蒋星重忽地道:“许大人十二岁那年,南京六部便敢擅自加派南直隶赋税。如今更是敢谋害皇帝,灭口钦差。而南直隶普通的工商业主、地主,普通的百姓,已然成了被他们收割的对象。迟早有一日,南直隶所有赚钱的产业,所有土地,都会到那些有权势官绅手中,而普通百姓,只能沦为他们手下廉价的劳动力。”
谢祯亦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水,点头道:“我明白。”
蒋星重又道:“南直隶这等情况,怕不是罢黜一两个官员,杀一两个官员就能解决的。”
南直隶是建安党人的大本营,现在看来,整个南直隶都在建安党人的掌控之中。他们的权势,渗透南直隶的方方面面,官场、经济、土地……若是想清除南直隶建安党人的势力,无异于毁掉整个南直隶。
谢祯的目光还是落在眼前的杯中微动的茶水中,他缓缓开口道:“这我也明白。如今的南直隶,已然烂到了根里。他们已经彻底把控了南直隶,贪心不足,还想要更多。若非与你相识,从清理阉党旧臣案开始,他们怕是已经把控了整个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