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比起这二人的证词,更叫他深觉离谱的,是在他这个皇帝亲自提审的情况下,这二人竟还敢不尽不实。
那只有一个缘故,便是这二人比起惧怕他,更惧怕他们的背后之人。
谢祯不由合目,深吸一口气。
他这个御极不久的皇帝,当得还真是窝囊。
眼下不是在蒋星重面前,谢祯丝毫未藏怒意,沉声道:“将大笔的银子给孟提举,你是想做什么?莫非也想同邵含仲一样,参与一下盐课事务?多一个赚钱的门路?”
胡坤咽了口吐沫,忙道:“回陛下的话,罪臣确有此想。罪臣依靠九千岁上位,如今阉党尽除,罪臣只是想另谋出路。”
另谋出路?
谢祯反复玩味着这四个字。
两个从五品提举,居然会是他们口中的出路?想来是这二位提举背后,还有更高的山,这两位提举,不过是其接触顺天府官员的门户。
谢祯再次挥手,示意将二人带下去,并朝傅清辉一点头。傅清辉见此了然,今晚胡坤亦得用重刑。
锦衣卫走后,谢祯转头看向一旁的恩禄,问道:“恩禄,朕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恩禄忙含笑行礼道:“臣定知无不言。”
谢祯尽可能缓了语气,问道:“你说,先帝为何重用宦官?”
恩禄一听此言,霎时只觉脊背发凉。
他本人就是宦官,而他们陛下,最恨宦官干政。陛下怎么会问他如此敏感的问题?
恩禄着实是怕引火上身,忙装作一副迷糊不懂的模样,对谢祯道:“回陛下的话,臣一直跟着陛下,如何得知这许多事?这宦官与宦官之间,亦各有不同,臣乃御用监掌印太监,实在不知东厂的事。若是陛下要深究,怕是还得问问宫里的老人。”
谢祯自是听得出恩禄这一圈太极打下来,将他的问题甩了出去,不由一笑。
恩禄陪伴他良久,他自是不会与他为难,便道:“好,你去给朕找几个能回答朕的问题的老人来,朕等着。”
恩禄忙行礼,领旨而去。
等恩禄回来的这期间,谢祯拿起桌上的奏疏看了起来。
送到谢祯面前的奏疏,大多是先经过内阁票拟,随后交由司礼监秉笔太监批红,经过太监批红的奏疏票拟,方才会送到谢祯面前。
先帝一朝,先帝常年缠绵病榻,国事常交由内阁和司礼监处理。
经过内阁票拟的奏疏,要先通过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批红,方才会呈到皇帝面前。先帝病情严重之事,甚至直接交给司礼监处理奏疏。
这也就是为何先帝久不上早朝,不理朝政,却也未曾影响国家正常运转的缘故。
但是自谢祯继位,大肆铲除阉党,削弱阉党权力以来,司礼监对内阁的制约,已有明显的削弱。
为拔除宦官干政的弊病,谢祯几乎日日临朝听政,他试图以皇权取代宦官之权,彻底根除宦官干政的传统。
谢祯看了半晌,发觉这几日的奏疏,以及内阁的票拟意见,基本以弹劾依附阉党的旧臣以及尚在外地身有公职的宦官为主。
这几日早朝也在吵这个事,这本也是谢祯的目标,近几日奏疏都是这些内容也是寻常。
可是看着看着,谢祯却觉出不对来。
他神色一变,似是想到什么,顿了一瞬,跟着飞速将几本经过票拟的弹劾奏疏挑了出来。
谢祯将那几本奏疏放在一起,细细比对之下,不由深深蹙眉。
这几本弹劾外地尚有公职在身的镇守太监的奏疏,竟然都是与承宣布政使司经历司、都转运盐使司、市舶提举司、盐课提举司等的镇守太监有关。
谢祯霎时间变了脸色,胸膛亦不住地起伏,便是连按着奏疏的指尖,都隐隐有些发凉。
蒋星重跟他说,他会在不久后,取消大部分工商业的赋税,比如海外贸易、茶叶、盐务、矿物等。
他当时还疑惑,明明大昭国库空虚,他为何还会这么做。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原因。
邵含仲和胡坤送出去的银子,都与市舶和盐课有关。弹劾宦官干政的奏疏,也与这些遍布江南的工商业有关。
这一刻,谢祯忽地想到一个可能。
他这个刚刚登基的少年皇帝,分明是做了他人手中剪除掣肘的利刃!
先帝一朝,宦官一直压制着内阁,压制着文官集团。
而他自懂事起,便听着文官抨击宦官的制度长大,对宦官深恶痛绝!
登基后,他第一时间便处置了依附先帝而如日中天的东厂提督,随即便一心想着根除宦官遗祸,清洗宦官遗留势力。
可如果,有人心怀不轨,借着他对宦官的深恶痛绝,彻底根除宦官干政,那么文官集团便会彻底摆脱掣肘。
所以蒋星重说,他很快就会清除阉党遗祸,清除之后,跟着便是减免工商业赋税。
而减免工商业赋税,获益最大的人是谁?
自然是附着在这些产业之上的文官集团。
所以,胡坤和邵含仲,会投入大笔的银两,去贿赂江南的官员,他们不是要分一杯羹,而是要缴纳一个投名状。
谢祯霎时只觉心凉,恐怕在蒋星重的梦里,减免工商业赋税一事,根本非他所愿,而是彻底摆脱掣肘的文官集团,已同皇权形成抗衡。
所以,他才会在景宁四年,重新启用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