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和颜悦色:“今日去城外看到什么了?可有何收获?”
言语间和后世那些带着孩子去公园然后回来后便要求其写一篇五百字日记的父母也别无二样,周自衡低下头来暗笑不已。
李承乾的眼神闪过一丝兴奋:“庄头已经将棉花种下了,或许在今年我们就将收获一批新的棉花。然后江南的织娘们竟然对机械也有着很深的理解,她们只是改动了一下纺纱机上的一个小配件,纺纱的效率便提高了不少。
“还有……”
李承乾和李世民的感情深厚,是那种愿意与父母分享的孩子。
周自衡在一旁含笑听着,而在一旁的于志宁却已经急了起来:“太子殿下!您是一国储君,怎能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如何织布如何纺纱上?”
于志宁认为这耗费了李承乾太多心神。
李承乾拧起眉:“我并未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此事上,老师们嘱咐的其他功课我并未落下。而且我与周寺卿商议好的时间都是父皇事先应允的。”
李世民轻咳一声:“承乾不可对老师无礼。”
李承乾有些闷闷不乐,但很听话地对着于志宁行了一礼算作是歉意。
周自衡微微挑起眉,对着于志宁温和道:“于詹事,织布与纺纱虽然看似是日常小事,但却真正关系到民生和社稷的安稳。在下让太子殿下参与,并非让他学会纺纱和织布,而是让他从此事上去领会一州甚至是半个国家的经济是如何运行的,这些却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李承乾在一旁狂点头。
于志宁看向周自衡,对他颇有些不以为然:“周寺卿,虽则纺纱和织布的确是大多数老百姓都会操持的日常俗物,对江南和蜀地来说,甚至也是他们赖以为生的生计来源,但周寺卿将其升格为一州一道甚至是半个国家的经济支撑,是否有些言过其实?”
现在大唐大多数人家或多或少都是会接触到纺纱织布以及更上游的养蚕种桑种麻的活计,外面的成品布成品衣裳买不起,可不得就自己种自己织吗?就算是稍微殷实一些的人家也得如此。
但于志宁可不觉得这些事情能与“天下财政”“经济命脉”这样高大上的词语扯上关系。
说到这个,周自衡可就不困了。
他含笑对于志宁道:“之前我曾在户部当过一段时间的差,对此事恰巧比较熟悉。有一组数据,或许可以与于詹事分享。”
在一旁听着的张玄素眉头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两下,周寺卿的数据之说可是有着赫赫威名呐……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周自衡已经开始侃侃而谈,他将江南越州一带以及蜀地等纺织重镇的赋税一项一项地摆了出来,也亏得他竟然每一个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大家才恍然发现纺织这一项竟然在这些地方的赋税占比超过了一半。
周自衡继续道:“……当然,这里的纺织指的是上下游所有流程所加起来的一个大的行当。不过,若是连农事中的养蚕以及种桑都算上的话,这个数字还要更值得重视。”
李世民的表情都越听越入神,手指也不自觉的开始在椅子扶手上有节奏的敲击起来,这是他陷入到沉思的象征。
周自衡看向他,意味深长:“陛下,江南与蜀地,可都是赋税大户。您想,若是能再出几个江南与蜀地,或是将这些数字翻倍再翻倍,大唐的库房将会多么的丰盈而充实!”
李世民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张玄素立刻道:“周寺卿,这不过是你理想化的想象而已。想要再造一个江南和蜀地无异于夸父逐日,愚公移山。而且,就算是江南和蜀地的纺织行当的确重要,但它已经形成了定式,只需要遵循旧例即可,贸然改动往往容易取得相反的效果……”
“张庶子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周自衡随即道,“不如我们再来聊一聊海运贸易的利润率以及对设置市舶司的可能性吧,还有,突厥的安置迫在眉睫,正巧,我这儿有几双羊毛袜子想要拿出来给诸位看看……”
李世民抚了抚额头。
他真的只是因为于志宁和张玄素来告状,所以就临时将周自衡抓来想要了解一下,顺便化解一下他与东宫这几位之间的一些误会。大家都是承乾的老师,和和气气的当然最好嘛。
结果……周十三这厮给他开了一个这么大的题目!
李世民一面觉得脑壳疼,他刚处置完一堆政事原本是想要休息一下的;一面他又觉得有些欣喜和激动:朝中有这样的能臣何愁大唐不兴盛?!
“先停一停,”李世民开口拦住周自衡,然后转向身后站着的内侍,“将几位相公都叫过来,大家一起讨论。”
于是,原本小小的一个问题演变成了政事堂会议。
周自衡聊了对纺织业的一些构想,甚至羊毛纺织业对边镇经济的提升等等。他一向走数据派路线,言之有物,用做生意的态度来核算效率和成本,自然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利润率,描绘出未来的一番前景。
能够收到多少税?能够养活多少人口,又能够繁荣多少城市……
一些大臣虽然对他这样的方式颇有微词,觉得过于“铜臭”,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方式很高效很便于理解。如魏徵这样和他关系不错的也只能在私底下劝他,让他多读点经史,最起码也要装上一装……
不过周自衡因为太忙,而且思维已成定式,倒是改变颇艰。
会议还在继续,于志宁和张玄素到后面已经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级别的论政了,直接被请了出来。
两人对望一眼,都叹了一声,知道这一局又是周自衡赢了。
他俩对于周自衡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恶意,不过是教育方式比较传统,而且想要在太子心目中超过周自衡的地位罢了。如今论战输了后倒也坦然,只想着后面要如何规劝太子将重心放在经文典籍上,倒没有怀恨在心。
但周自衡却在李世民面前小小的表达了一下对这两位老师的意见。
起因是李世民在事后邀他去禁苑散心,怕他对于杨两人生出芥蒂:“于志宁与杨玄素和你不同,他们是典型的文士儒生,看待问题的方式与你不同。不过朕也正是因为此,才让你担任承乾的老师,这点你可以放心。”
周自衡:“陛下一片拳拳之心,微臣明白。”
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与承乾相处了这么久也的确是有些师徒香火情,便还是说了出来:“不过,陛下,微臣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
李世民哼一声:“一般这样说的,恐怕早就知道说出来的话都不好听。不过,既然是朕,那你便大胆放心的说!”
他连魏徵都能容下,又怎么会容不下周自衡?
周自衡嘿嘿一笑:“陛下圣明。”
收敛起笑容,他言归正传,正色道:“陛下,您不觉得,现在对太子的管束过于严格吗?”
李世民一怔,眉毛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