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兴起,他把面前的烤乳猪推开,拈了片干净的芭蕉叶过来,拿指甲在上头粗略画了幅中国地图,然后点着中央一带:“咱们是炎黄子孙是不是?所以咱们是炎帝和黄帝的后代。”
没错啊,肖芥子点头。
“但同时,咱们也被称为‘黎民百姓’,黎民,指的是九黎部落,传说中九黎部落的首领是蚩尤,所以蚩尤和炎黄一样,也是华夏人文始祖。”
肖芥子那贫瘠的认知里,还是有蚩尤一席之地的:“蚩尤,不是跟黄帝打架,输了吗?”
神棍脸红脖子粗,就跟他是蚩尤代言人似的:“咋了?输了,输了就不认人家是始祖了吗?”
肖芥子好笑:“认就认呗,急什么眼嘛。”
神棍点着那张简陋的芭蕉地图:“你看啊,炎黄获胜,他们的影响力持续往周边辐射,蚩尤输了,一路退往西南,西南地区,是我国少数民族种类最多的地方,风土人情跟中原以及北方相比,完全不同对不对?”
“那么,可以视作,三家起初,是承继相同的创世神话的,但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各自走形、曲解、后人穿凿。我个人认为啊,我们汉族的神话是最为走形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顾虑多、需求多,又喜欢按需修改,改着改着,就面目全非了。”
“相反的,少数民族地区相对封闭,几千年来没什么变化,就比如佤族,解放前大多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他们的神话,就会相对……更原汁原味,所以,如果和咱们的神话故事、两相对照着看,会发掘出更多的细节。”
听着还挺有道理的,但肖芥子还是不明白:“你研究这个干什么呢?魔巴不是说你是为了朋友而来吗?”
朋友跟创世神话,风牛马不相及啊。
神棍说:“你听我讲嘛。”
“今天魔巴讲的司岗里史诗,跟我们汉族的神话传说,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还更细节、更科学,你发现了吗?”
“首先,我们是女娲抟土造人,他们是天神和地神共同合作,也是抟土造人。天,在汉文化中是乾,地是坤,乾坤在一起,象征着阴阳和合,更接近现在的两性生殖概念。我们是女娲吹一口气,人就活了,你觉得这是不是有点草率?而他们呢,是放进了山洞孕育,请注意,孕育。还有,‘山洞’,你要特别注意这个词,这是关键词。”
“其次,他们提到了三批人类,这更符合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生物还讲究进化论呢。造人,不是一步到位,是分批来的,一批比一批更适合这个世界。第一批人类,吃土,有生无死,火灭,第二批人类,血肉之躯,有生无死,水灭。相比之下,我们的传说相对简略,我们没有火灭,但我们有灭世洪水,大禹治水嘛。”
“你有没有注意到,大禹治水是个分界点?那之前我们也有各种神族,‘血肉之躯、有生无死’,但大禹之后,‘禹传子、家天下’,夏朝开启了,真实的人类时代,也就是‘血肉之躯、有生有死’的时代开始了。”
肖芥子点头:“和我们的神话故事确实挺像的,大的时间段也对得上。”
神棍更来劲了:“那当然。西方也有灭世洪水,诺亚方舟嘛,西方人躲进方舟避难,佤族人则躲进了洞穴。洞穴,起到的作用跟方舟是一样的,生命的庇护所。注意,这里又提到了关键词,‘洞穴’、‘山洞’,你想到什么了吗?”
看着神棍一脸殷切期待,肖芥子真不忍心让他失望,然而,她确实没什么都没想到。
她含糊其辞:“所以佤族人说自己‘司岗里’,从山洞出来呗。但这话听听就算了,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明显不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啊。”
神棍大失所望:“小结子,我看你长得怪聪明的,我引导了这么久,你就一点都没概念?山洞,孕育,按照神话传说,人类是从山洞里出来的,哪怕按照现代的科学说法,咱们依然可以说是从洞穴里出来的,你想想,胎儿在母体、子宫里,那是不是在‘洞穴’中?孕育!嗯?”
我靠!
这非得把母体子宫比作洞穴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行,尤其是再加上“孕育”这个词,就更合情合理了。
神棍见她张口结舌的,心里一阵舒坦:“是不是?我刚才就说了,女娲造人,吹一口仙气,泥人就活了,有点太草率。相比之下,佤族的神话更合理,造出的人放进了山洞,借着山洞的灵气、孕育!”
肖芥子缓了半天:“那这个,跟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关系呢?”
神棍砰砰拍桌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急性子呢?我就快讲到了,你能不能耐心一点?”
“‘孕育’这个概念引发了我的思考,你想想啊,所有的胎生、卵生生物,都可以说是从洞穴中来,因为在母体、在蛋壳里嘛。寻常的植物,也可以这么说,一粒种子,埋藏在土里,对种子来说,也等于是在‘洞穴’中,对不对?我们甚至可以说,整个世界的母体,都可以被视作孕育不同生命体的洞穴,对不对?”
好像……是吧?
肖芥子迟疑着点头。
神棍铺垫完毕,长长吁了口气:“那么这句话反过来说,所有的洞穴,都是孕育和产出生命的母体,不仅仅局限于生物。我的意思是,当你在一座山的山腹中,遇到深藏的、仿佛母体子宫般的洞穴,有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不仅仅是简单的自然地理现象,它就是特殊的、能够产出生命的母体呢。”
肖芥子被他彻底说懵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呢?”
神棍叹气:“因为我有两个朋友,就是在山腹内的洞穴里,先后失踪的,那座山叫昆仑山,万山之祖,昆仑。要到达那个山腹,先要经过九道山肠,我们叫‘九曲回肠’。”
在神棍的讲述中,他的第一个朋友叫江炼,是个帅气爱笑的年轻小伙子,约莫五年前,消失在昆仑山的山腹中,只在石壁上留下了消失前一刻的形象,仿佛微凸的微笑石刻。
两年后,也就是三年前,江炼的女友孟千姿,为了寻找江炼,也在同样的地方消失了。当然,两人的消失都不是凭空消失,而是类似于短暂打开了某条通道。
孟千姿幼时,家人曾找人给她测算过,算出她的命数是“断线离枝入大荒”,也就是说,她消失之后,去的地方应该叫“大荒”。
神棍说:“好朋友嘛,就这么消失了,你总想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儿。那之后,我就一直留心查找有关‘大荒’的典籍,但资料实在是太少了,迟迟没有进展。你知道,有些时候,你不能离问题太近,你得退开、再退开,重新去找角度。”
“于是后来,我重新审视整件事,发现了新的切入点,山洞,或者说,洞穴。”
“在不断的查找中,我留意到了佤族的创世神话,你也知道了,他们的整个创世史诗,就叫司岗里,从山洞里出来,洞穴是产出生命的,生命是从洞穴里出来的。”
肖芥子恍然大悟:“所以,你的朋友失踪了,你试了各种方法调查寻找,原先是想从他们去的地方入手,一直行不通,现在的思路是,研究他们失踪的场所?”
神棍点头:“没错!”
他又抽过一张芭蕉叶子,在上头画了条直线,中间硬掐了个点:“你看,这个点代表洞穴,也代表时间轴的原点。生命是从洞穴里开始的,‘从洞穴出来’嘛,然后是单向延伸对不对,往右延伸,我们只能往前走,是趟单向的列车,慢慢变老,直到死亡,无法回头。”
肖芥子的心砰砰直跳,她欠身过去,指原点往左的部分:“但是,你的朋友在洞穴里消失了,等于是往反方向去了?”
神棍兴奋得满脸通红,猛拍桌子:“没错!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追查洞穴,洞穴一定有其特殊之处。我的朋友走的是反方向,我现在问你,反方向是通往哪里的?”
肖芥子傻了:“这我怎么知道,这又不是数学问题,一边正,一边负。”
神棍追问:“如果是呢,你就用简单的数学思维去想,右边是‘从洞穴出来’,生命从无到有,生机勃勃,那左边是?”
肖芥子茫然,觉得自己的回答多少有点白痴:“没有生命?”
神棍大吼一声:“对!”
“小结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在我搜集到的关于‘大荒’的有限信息中,我只知道这个地方很可怕,没有人想去、甚至是惧怕前往,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呢?总不会比十八层地狱、阎罗殿还可怕吧?”
“后来我想明白了,‘有’的对立面,应该是‘无’,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惊悚、刺激或者骇人,而在于长久的消磨。据我推测,我朋友去的地方,应该是没有生命的,没有生命就意味着别说没人了,动物、植物,都没有,该有的生命它都没有。这要一个人在那,真是够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