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被打破,画面动了。
旁边一个大丫头模样的人这时上前,小心看向自家姑娘,更加小心地轻声询问。
靠着廊柱的美人这才好像活过来一样,抬了头。
一双勾魂摄魄的睡凤眼,轻轻看过来。
好美的一张脸。
正是嫁入锦衣候府的宋婉。
明明是春光烂漫,美人如玉。
她慢吞吞道:“我在想,我娘,为什么不哭呢。”
贴身丫头云霏闻言咬了咬唇,似想要劝慰,又无从说起。似乎说什么姑娘都不会高兴。云霏再次感觉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近来,姑娘似乎越来越多地想起她的娘亲。至少就云霏了解的,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傍晚的风带着花香,轻轻吹动宋婉轻软的衣袍。
她自问自答:“不对,也是哭过的,只有一次。”
那次是半夜,村里的夜可黑了。她醒来,找不到娘亲,怕极了。黑暗中什么都可能发生,例如离家说是去给人家干活的父亲,可能突然醉醺醺回来,突然在黑暗中把娘亲拖下床。也或者,睡在东屋的祖母可能突然一阵咳嗽,睡不着了,就开始又哭又骂他们都是丧门星。也有可能,突然破门而入的人,突然亮起来的火把,涌进这个本就没剩下多少东西的家,让他们还钱,没钱还东西,没东西用人抵账也行。两年半前,大哥就是这样在契纸上按下了手印,卖给地主家使唤三年。当时,她的大哥,九岁。
小小的宋婉好怕呀,她要找到娘亲。
好在那晚有月亮,院子里很亮。
宋婉如今还能想到那夜的院子,她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土上,只觉得整个夜一下子亮得让人害怕。她好怕祖母突然醒来,隔着窗看到她。祖母打人,不像父亲那么可怕,但好疼啊。
好在很快,她在院子里泥挑起来的那间屋子里找到了母亲。
那间屋子堆着家里的柴火,也是大哥的屋子。十二岁的大哥那一年开始长个子,又瘦又高,眼神冷漠,异常沉默。
只要父亲活着,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宋婉冷漠地勾了勾唇角:那时候大哥一定已经在考虑了,三年期满,父亲又会把他卖给谁呢。一旦没有大哥,也许就轮到娘亲了,下一个也许就是她。她不知道,因为大哥从未逃过。他不喜欢他们,他谁都不喜欢,可他从未离开过。宋婉有记忆以来,几乎从未在白日里见到过兄长,他总是在外头给人家干活。只有突然醒来的夜里,如果恰好有月亮,宋婉有机会见到兄长,隔着西厢不大的窗,宋婉看到大哥靠坐在院中老槐树下,仰头看着天上。
宋婉曾经悄悄靠近过,站在院子里看着他。可大哥从来不回头,周身都是漠然,他只是看着他的月亮。
那一次,在那间破败的茅屋里,借着隐约的月光,她看到母亲坐在大哥床前,沉默地看着熟睡的哥哥。
母亲从未那样看过她,从未那样看过任何人。她就那样久久看着,好一会儿宋婉才发现,母亲在哭,哭得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那一次,宋婉才知道,原来哥哥,对母亲是不一样的。人前,尤其是在父亲和祖母面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种不一样。她常常都觉得早已漠然麻木的母亲,原来在默默地,默默地,心疼着她唯一的儿子,为他忍受着一切,为他活着。
想到这里宋婉靠着廊柱,嗤笑了一声:“有什么用呢。”
一阵风过,吹动满园灿烂的花。一个婆子分花拂柳,朝着她们这边过来。
一看清是侯夫人那边的费嬷嬷,云霏脸一白,赶紧道:“少奶奶,夫人让人来找了!”
宋婉眼皮都没动:“爱找就找吧,还不就那点事。”说着她看了云霏一眼:“敲打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把耳朵一闭,就当听不见。”
云霏苦笑:怎么能当听不见呢。那些细碎的无处不在的规矩、言语,如同针一样,一次次扎向她们,偏偏都藏在夫人还有她身边那些丫头婆子那一张张贵气规矩的面具下。
宋婉轻轻一笑:“怎么不能。再说,她说我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了?她以为她是谁?这些日子,我倒是彻底看清楚了她是谁。”
云霏愣了。
宋婉摆摆手,云霏探身过去。
宋婉在她耳边道:“我告诉你,咱们侯夫人就是个蠢货。”
满嘴慈悲礼数大家体面,脑中只有那三瓜两枣。
云霏惊了,她愣愣看着自家姑娘,越发确定姑娘从这个春天开始就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前,以前姑娘不这样的,更不可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宋婉眨了眨眼,见云霏这个样子,她一甩帕子,重新靠了回去:“看吧。就知道,在你们人间,不能说实话。”
云霏:.....
惊恐地看着宋婉。
宋婉叹了一声:“在你们人间,再蠢,托生得好,也能人模狗样地喝茶训话讲些她自己都不——”
“姑娘!”
云霏眼看费嬷嬷就要上来了,一着急,把旧日称呼又喊了出来。
费嬷嬷上来,用帕子沾了沾唇角,又掸了掸衣裳,用眼角一瞥这主仆俩,正了正银绣小竖领,这才慢条斯理开了口:“论理这话不该老奴说,少奶奶嫁进来日子也不少了,这下头的人还姑娘姑娘地喊着,给人听见,还当咱们侯府里的下人都是这么没规矩的——”
“规矩”两个字才说出来。
宋婉已经站起了身,越过费嬷嬷沿着石阶下去了。
下,下去了?
费嬷嬷和云霏大眼瞪小眼。
云霏反应过来,忙怯怯讨好一笑,再也不敢看费嬷嬷那张依然抽动的老脸,立即一福身,也跟着下去了。
剩下费嬷嬷彻底愣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