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粟特和嗢末两家的人手,应该能支撑到天亮,裴羁已然送信到西州求救,也许那时候援军就来了,他总还能留口气送她出城。
苏樱抬眼,对上他平静的眼眸,他眸中那点淡淡的蓝色突然变得幽深,苏樱一刹那间想起当日经洞的火光,他的眸子也是这般幽深的蓝色。心中突然一动:“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躲避!”
第二声、第三声刁斗夹在厮杀声中传入耳中,徐坚急急追问:“哪里?”
“龙天寺后山,藏经洞。”苏樱抬眼,第四声刁斗落下,乌云掩住月光,片刻昏暗。
节度使府。
四更刁斗声声入耳,张法成犹如困兽,急得在屋里团团乱转,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进了主屋,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一个都找不到?
“府中有密道,”阿摩夫人走进来,冷冷说道,“先前你阿耶提起过。”
可恨她一直追问,张文伽却怎么都不肯说出密道的所在,这些该死的中原人,说是夫妻,到底还不是防着她!
张法成急了:“要是伯父逃了,怎么办?”
以张伏伽的影响力,沙州那些人肯定都听他的,到时候他只怕捂不住摊子。
“我已经让人去别业接张敬真了,有他在手里捏着,你伯父明天一定会现身。”阿摩夫人看他一眼,“相邻几个坊我也派人安抚了,道是节度使府有盗贼,方才的动静是抓贼,眼下都已经安抚住了,明天一早,照常军演。”
张法成松一口气,又有些不服气:“这些我也都知道,娘不必总替我做主,我才是三军统领。”
阿摩夫人一口气堵在心口,都是那个狡诈的苏樱迷住了他的眼,让他们母子离心,等抓到苏樱,一定千刀万剐!“继续找,柜子、床、箱笼,墙也给我拆开,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到张伏伽!”
“报!”一个士兵飞跑着进来,“嗢末坊只抓到了十几个人,剩下的全都跑了!”
“什么?”张法成一个耳光甩上去,“废物!”
嗢末坊。
前门处杀声震天,粟特援兵已然赶来,与嗢末人前后夹击,围住吐蕃兵,徐坚还在厮杀,康白急急道:“徐兄不可恋战,保存实力!”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有城南门要守,必须保住尽可能多的人手。
“我知道,”徐坚挥刀挡开一个吐蕃兵,“咱们得掩护孩子们脱身。”
康白回头,苏樱拉着高善威的孙女,领着上百老幼妇孺正往坊外走,必须让她们安全离开才行,这场血战似乎无法避免。转回头,火把光下看见吐蕃兵脖子上、发辫上闪闪发光的金饰,还有蜜蜡、珊瑚等物,吐蕃人,最喜欢这些漂亮闪光的珠宝。心中突然一动,飞快说道:“撒钱!”
“什么?”徐坚不懂。
话音未落,满天都是金叶子、金珠子乱飞,却是康白将怀里所带的财物尽皆抛出,撒向吐蕃兵,士兵们愣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纷纷去捡,康白高声道:“撒钱,快!”
四面无数人响应,粟特商人多金,随手抛撒便都是金光闪闪,一时间满地都是金银珠宝掉落的声响,那些吐蕃兵再顾不上厮杀,低着头拼命捡着,还有为了抢东西打起来的,康白沉声道:“走!”
丁壮断后,掩护着妇孺飞快地向龙天寺方向奔去,牛车、驴车还有手推车一齐出动,在黑夜里汇成粼粼的声响,苏樱走在最前面,在深夜的清寒中,望向节度使府的方向。
他现在,怎么样了。
密道中。
厚厚一堵夯土墙拦在面前阻断道路,裴羁抬眼,张伏伽低声道:“是出口。”
他在墙上一掀一拧,厚厚的土墙推开,露出极窄的通道,张伏伽夫妇当先过去,裴羁几个跟着穿过,夯土墙无声无息关上,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却像是许多人一齐嚷叫似的,裴羁低眉:“节度使,只怕是找到入口了。”
“有许多岔道,足够他们找一会儿。”张伏伽又拐了一道弯,打开顶上的暗门,“咱们去别业与敬真会合。”
“不可。”裴羁咳了一声,掩袖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张法成必定在那里等着。”
“可是,可是,”张伏伽一连说了几个可是,自己也知道他说的对,心如刀割。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张敬真落在张法成手里绝不会有好结果,但他是河西节度使,他首先得肩负起的,是河西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深吸一口气看向张夫人,夫妻相视,尽皆含着泪光,了然了彼此的心意。张伏伽一横心:“那么,我们去城中联络老部下。”
暗门开了,清寒的夜风闯进来,裴羁掩着唇极力压下咳嗽,思绪有一霎时飘忽。世间竟有这样的夫妻,从前他以为娶妻不过是绵延子嗣,为贤内助,以为世间情爱无非是崔瑾三嫁三离,裴道纯为色相所迷,到如今才知,原来世上还有张伏伽这样的夫妻,相知相敬相爱。他和她,还有没有机会做一对这样的夫妻?
目光在此时看见茂密的桂花林,原来这出口,开在节度使府的外苑。“节度使想先去找谁?”
张伏伽道:“豆卢军封永存。”
裴羁顿了顿:“封将军另有要事。”
张伏伽一惊,抬眼,对上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他竟然联络了封永存?他一直关在客院,几时联络的?一时只觉得眼前苍白消瘦的青年深不可测,沉吟着又道:“左军营孙成,亦可信任。”
“那就去找孙成。”裴羁当先穿过桂花林,香气馥郁,沁入心脾,想起当时在露台上与她那隐秘的相望中,亦有桂子香气,暗中流动。
龙天寺。
山门前栽着几株桂花,夜风一吹,暗香浮动,苏樱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上的桂花香气,裴羁隐在黑暗中望向她的眼,随即寺门开了,守夜的火工道人走出来:“施主何事?”
苏樱定定神:“画师叶苏,同康白郎君、徐坚郎君,求见主持方丈。”
门内有脚步响,灯火次第点亮,不多时龙天寺主持圆觉由知客僧陪着走出来:“阿弥陀佛,夜色已深,几位檀越所为何事?”
“张法成里通吐蕃,谋害节度使,如今又在城中屠杀嗢末人,”苏樱合掌为礼,“求方丈慈悲怜悯,允许这些老弱妇孺在藏经洞中避难。”
先前她在龙天寺画经变图时偶然得知,后山上有一处极隐秘的藏经洞,藏着寺中最珍贵的典籍,除了主持方丈和几位高僧,其他人都不知道在何处。
“这,”知客僧疑惑她怎么会知道这等隐秘事,踌躇着抬头,看见队伍里无数浑身浴血的男人,最前面的康白和徐坚他都认得,在城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既然带着妇孺投奔,应当不会说谎,可是佛门清净地,又如何能沾染俗事?低声向圆觉道,“主持方丈,藏经洞乃是佛门重地,俗世人不得擅入,而且他们都带着血,会招致血光之灾啊。”
“带他们去藏经洞。”圆觉合掌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佛祖有好生之德,我等佛门底子,岂能坐视不管?”
“这,”知客僧还在犹豫,“这么多人,藏经洞也装不下呀。”
“速去梵音寺告知不嗔方丈,他那里当也有地方,可安置剩下的人。”圆觉道。
“若是吐蕃军队追过来要人怎么办?”知客僧急了。
“有老衲应对,”圆觉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