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赤应声而起,挥着长刀当头砸下,张伏伽急急拦住,抬眼,看见阶下一名护卫前胸后背各中一刀,犹自浴血奋战不肯退后,又见一名护卫倒在中庭树下,犹自死死抱着一名吐蕃兵的腿不肯放手:“节度使快走!”
承平二十多年,万没想到,这生死的变故,竟生于阋墙。挥刀劈翻一名士兵,沉默着向大门方向冲杀,主院突然传来一声高喊:“伏伽,我来了!”。
众人都是一惊,苏樱在仓促中抬眼,看见张夫人全副盔甲,率领一队劲装结束的侍婢和护卫斩杀门前的吐蕃士兵,飞快地向这边逼近:“护送节度使突围!”
手被握住了,抬眼,对上裴羁沉沉的眸子:“别怕,一切有我。”
一瞬间想起沙州城里的传闻,当年归义军横扫河西之时,张夫人亦是横刀立马,与丈夫共同杀敌,夫妻,是不是便该是如此模样?
耳边一声一声,厮杀声越来越响亮,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距离大门一寸一寸,渐渐近了。苏樱紧紧握着手中刀,在满眼的血色与灯影中,看见从墙头跃下的张用:“郎君!”
“送娘子走!”握着她的手握紧了,苏樱抬眼,裴羁脸上染了血,素来端方的容颜透出意外的妖异,“念念,保重。”
声音苦涩,沉重,似从胸腔里发出,手上一轻,他松开了她,苏樱深吸一口气:“保重。”
张用带着几个侍从前后护住,在无数吐蕃兵中撕开一条血路,杀向府门前,裴羁抬眼,这边已经只剩下七八个人了,张伏伽夫妇背靠背还在厮杀,高善威受了伤,苦苦支撑,不远处张法成看见了苏樱,呼喊着让达赤去追,裴羁咬牙,提刀迎上。
苏樱没有回头,那紧紧锁闭的府门近了,更近了,张用飞身掠过,劈翻守卫,拉开大门:“娘子快走!”
“站住!”达赤一个箭步跃上去,手中长刀当头落下,“留下!”
苏樱听见刀刃带起的风声,夹在厮杀声中,分外清晰,随后是裴羁的声音,破了音,惊惶到极点:“念念!”
大刀落下,苏樱本能地转开脸,脸上溅到了滚烫的热血,下意识地抬头,看见裴羁染血的绯衣,那刀,自他左肩劈下,犹自嵌在骨头中,他便用右手推开她:“快走!”
苏樱踉踉跄跄,被他推出门外,轰一声,沉重的府门在身后关上。
第92章
轰!大门在面前关闭, 沉重的门闩被士兵推着栓紧,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裴羁后知后觉, 感觉到了剧烈的疼痛。
低眼, 看见嵌在肩头的长刀, 刀刃上鲜血淋漓而下, 连接着达赤狰狞的脸, 旁边有人拉他, 是张伏伽,浑身浴血, 用力将他扯回身后挡住:“走, 回主院!”
“往哪里走!”达赤拔回长刀, 劈头砍下。
裴羁看见张伏伽因为用力略略扭曲的脸, 看见身后高善威腿上又中一刀,摔倒在地,月色沾染了血光, 不祥的,孤零零一轮玉盘, 刀声挟裹着死亡飞快地迫近, 内心平静到了极点,还好, 她总算是, 逃出去了。
府门外。
冲天的庭燎火光中张用牵来马, 推着苏樱上去:“娘子快走!”
他跃马在旁护卫, 苏樱急急喊道:“你回去, 保护郎君!”
“郎君的命令是带走娘子!”张用不肯走。
“回去!”苏樱厉声道,“在我这里, 便要听我的!”
“我来送她,”街前正与吐蕃士兵混战在一起的嗢末人中跃出了康白,向张用道,“你去吧!”
他护着苏樱穿过火光向城门方向冲去,张用不再犹豫,一跃跳上节度使府高高的围墙,放眼一望,层层叠叠无数士兵中围着裴羁,浑身浴血,被张伏伽挡在身后,前面的达赤高举长刀正要劈下,张用目眦欲裂,飞身扑下:“郎君!”
重重包围中裴羁抬眼,看见了张用,他从高墙上跃下,立刻又被潮水般的士兵围住,随他一同返来的还有几个侍从,次第从墙头跃下,裴羁在巨大的恐慌中嘶哑着喉咙高喊:“回去,护送娘子!”
他很想活,活下来,才有机会向她弥补从前的过错,但若是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么,只能是她。
血光一闪,达赤的刀已经落下,张伏伽拼尽全力挡开,兵刃相接,砸出飞溅的火花,张伏伽上了年纪又是连番厮杀之后,此时只觉得两条手臂都发着麻,急迫中高喊一声:“夫人,护送裴相回主院!”
张夫人一刀击退一个士兵,拉过裴羁 :“好!”
电光石火中,裴羁看见他们匆忙对望的一眼,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深沉的信赖和托付。让他突然意识到世上原来还有这种夫妻,在生死关头不自禁地分出心思,油然生出向往。
“着!”达赤大喝一声,长刀挟着劈山之力再次劈下,张用一脚踢开眼前阻拦的士兵,疯了一样扑来,已经来不及了,达赤刀沉,张伏伽手上一麻,佩刀被磕歪在一边,达赤狞笑着手腕一转,跟着又是一刀,张伏伽在急迫中看见张夫人拉着裴羁向住院奔跑的身影,凝神收刀,准备迎接这致命一击,却在这时,吐蕃士兵的队伍里突然跃起一人,挥刀挡住达赤:“节度使,快走!”
张伏伽抬眼,是张元常,双目赤红,艰难说道:“节度使,我罪该万死,辜负了你的信任,我妻儿老小都在他们手里……”
长刀势沉,张元常心绪混乱之时难以招架,当一声手中刀被磕飞,达赤立刻一刀劈在他左手,身后张伏伽趁机上前,瞅准空挡,重重一刀当胸劈在达赤身上,达赤长叫一声,在剧痛中挥刀上前,身后张用也已经冲到,手中刀稳稳送出,正中达赤后心,达赤身子一晃,高大的身躯似一座肉山,重重倒下。
“走!”张伏伽立刻转身,“退回主院!”
张用和几个侍从拖起地上的高善威,两两一组背靠着背,跟在张伏伽身后厮杀着退向主院,最后面是张元常,竭尽全力抵挡断后,护送着众人。
可是她怎么样了。血越流越多,裴羁觉得眩晕,眼前发着黑,模糊的视线里闯进主院高大的院墙。她怎么样了?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她伤到一根头发,在最后的清醒中竭力高喊:“张用,回去护送娘子!”
砰!消瘦的身影摔倒在地,张用一跃扑过来:“郎君!”
府门外。
苏樱催马向城门冲去,淡白月光下出门赏月的百姓还不知道节度使府的变故,欢笑着挤在大街上,将前后道路牢牢挡住,身后是尾随而来的吐蕃士兵,持着兵刃击打着壅堵的人群,不时有惨叫发出,欢笑的大街顿时变成人间炼狱。
“这边!”康白眼疾手快,拽着她的辔头拐上岔道,“城东门有我们的人,咱们从那里走!”
他道路极熟,拣着僻静巷道东穿西穿,渐渐将追兵都甩在了身后,苏樱在近乎空白的狂奔中突然想到,张用救出他了吗?他伤得那么重,有没有及时包扎医治?月色如水,照出前面曲折的道路,有一瞬间想起露台之上隐秘的相望,他微凉的手指那么快,那么紧的一握,又突然想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不顾自己的安危,先想着别人。
也许在她未曾觉察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改变了太多。
节度使府,主院。
最后一个侍从退进回正房,士兵来得很快,如狼似虎,四面围上,张伏伽急急关门,叫着张元常:“元常进来!”
门外,张元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挡住大门:“节度使,对不住。”
砰一声,大门关紧了,随即是乱刀落下的响动,张伏伽闭闭眼,将脑中残留的他浑身浴血的残影赶走,率先拖过一张书案:“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