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看着眼前身穿团龙补服,头戴翼善冠的谢祯,蒋星重脑海中实在是有太多纷繁复杂的念头和疑问。
比如,她是试图造过反的人, 谢祯对她当真毫无半点芥蒂吗?再比如, 身为皇帝, 这一路同自己走来,他又是什么想法, 经历过什么心境?等等,如此诸多的念头,在心间纷繁流转。
谢祯见她半晌不说话, 讨巧笑道:“若不然, 我负荆请罪,你还像上次一般,抽我一顿。”
蒋星重凝望谢祯片刻,对他道:“我们好好聊聊吧。”
合该跟她说清楚一切, 给她个明白的交代。念及此,谢祯点头,看向书房旁边的小门,对蒋星重道:“里头有罗汉床, 咱们坐着聊。”
将星重应下,谢祯看向书房门口,朗声唤道:“恩禄。”
话音落,恩禄推门进来, 行礼道:“臣在。”
谢祯吩咐道:“奉茶, 再叫养心殿小厨房备膳,朕同皇后稍后一道用膳。”
听得“朕”字入耳, 蒋星重不免又面色一凛,抬眼看向谢祯。方才除了龙袍之外,她并未觉得他与从前有何差别,但此刻“朕”字出口,蒋星重却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谢祯印象的微妙变化,似是终于发觉他和皇帝这个身份有了联系。
恩禄领命而去,谢祯转而看向蒋星重,冲她一笑,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小门走去。
进了偏殿,二人分别在罗汉床两侧落座,恩禄很快进来,为他们奉上两盏茶,并笑着对蒋星重道:“主子娘娘且先尝尝,若是不合口味,便告知臣,臣重新为娘娘泡茶。”
蒋星重对恩禄道:“多谢。”
恩禄忙惶恐道:“哎哟,主子娘娘这声谢,臣担待不起,娘娘有需要吩咐便是。”
说罢,恩禄便行礼退出了偏殿,只剩下蒋星重和谢祯相对而坐。
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蒋星重确实饿了,渴了。她抬起茶盏喝着,心间却想着,心间那万千的疑惑,该从何处问起。
半晌后,蒋星重放下茶盏,看向谢祯,对他道:“就从你来我家习武时说起吧。”
谢祯缓缓点头,缓缓向蒋星重解释起来,“那时我御极不久,刚处置九千岁等一众阉党。真的接触了朝政,我才知一切非我所想,这个皇帝,并不好做。我从皇兄手里接过来的,是一个国库空虚,阉党横行的朝堂。那时我心焦如焚,面对大昭困局,深觉书到用时方恨少,苦于学识和见识的短缺,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于是我便想着,当从方方面面弥补不足,做好这个皇帝,不负列祖列宗,不负皇兄,不负黎民。”
蒋星重看着他的眼睛,忽地想起从前每每见他时,他眼下挥之不去的那抹乌青。这些时日去南直隶,他眼下的乌青倒是好了不少,但那时,真的很重。他是何等的殚精竭虑,这些蒋星重都看在眼里。
谢祯接着道:“要学习,自是越全面越好。那时我受建安党人蒙蔽,以为只要处置了阉党,就能还大昭朝堂一个清明。心心念念地以为,待处置阉党旧臣之后,只要励精图治,定能再现大昭中兴。我自是还怀了收复辽东的远大抱负。于是我便从众将领中,挑中了你的父亲,让他做我的授武之师。见你的那日清晨,是我第一次去你家。”
“我野心只想提升自己的能力,不想为繁文缛节所累。所以为着行动方便,谢去射取言,假托英烈之后,出宫习武。如此这般,便是到你家中,你父亲兄长明知我是皇帝,却也可以寻常之礼相待。”
蒋星重眸光微颤,随后垂眸,叹道:“阿爹和兄长,竟一直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谢祯笑道:“他们是我的臣子,日日早朝相见,自是知道。”
蒋星重念及往事,眸中再复漫上感激之色,对谢祯道:“父亲本不喜我习武,也禁止我习武。可是那日你帮我说了句话后,父亲即便不远,却也应允下来。我当时还以为,是父亲敬重你。其实是陛下金口玉言,父亲不敢忤逆于你。”
前世那时,想来他也曾来家中习武,可惜她前世并未习武,自是从未见过他。重生后,心怀家国,坚定习武,就这般遇到了大昭的皇帝。
谢祯看着蒋星重,笑而点头,跟着他眸中漫上欣赏的赞许,对蒋星重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你的风采。身着锁子甲,外穿文武袖,那般笔挺地跪在父亲面前,坚定地说着自己的梦想。我当时便想,这般的女子何其少见,绝不能叫俗世的偏见折断你的脊梁。”
时至今日,对于当初他帮忙说话,叫父亲同意自己习武的事,蒋星重仍旧心怀感激。自然后来也是他,帮着她,为她铺了一条走出后宅的路。这一切若只是她自己来,怕是会有无数想象不到的困难。
谢祯接着道:“最开始,我只是想着顺手一帮,并未想过同你有更多的来往。直到光禄寺一案,我发现你撒谎。”
“啊?”蒋星重愣了一下,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谢祯笑道:“你同我说是你偶然路过发现端倪,可到了那里,清辉却发现那边设了路障。既设路障,你又如何路过?”
蒋星重闻言笑开,是啊……毕竟得知的途径是前世,既撒了谎,又能如何保证谎言圆满?假的就是假的,只要是谎言,便会有包不住火的时候。
谢祯继续道:“我当时便好奇,这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蒋星重讪笑道:“无非是那日吃饭时,听到你说兄长的差事,引经据典,觉得你是合适的人选,想借光禄寺一案试试你,看你有没有为民之心,有没有解决此事的能力。”
“嗯,造反人选,可不得好好挑一下。”谢祯挑眉打趣道。
蒋星重面露尴尬,扯着嘴角笑了笑。
这下轮到谢祯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那你是怎么选定我的?按理,第一考虑的,便该是家中人。”
蒋星重道:“我想着,要想找一个人救国,那么这个人,就必得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手段,还得有一颗真正为民着想的心。除此之外,最要紧的,还得有造反的野心和勇气。我父亲虽手握兵权,能力具足,可他一生忠君爱国,实在不是造反的料。”
蒋星重看向谢祯,轻叹一声,无奈道:“那日我试探你的野心,本以为需要花些时间。怎知你直言告知,庙堂之上,金銮殿中。我还以为你野心勃勃,要至高之位。”合着人家当时只是说了真话。
谢祯笑道:“我当时并未打算向你隐瞒我的身份,我还以为你父兄已经将我的身份告知于你,方才如此直言。”
“哎……”蒋星重叹道:“谁承想我会错了意。”
话至此处,蒋星重看向谢祯,接着问道:“那在瑞鹤楼,我第一次告诉你造反的想法,你怎么没想着杀了我?”
这是她此刻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问到如此敏感的话题,谢祯抽了抽嘴角,道:“怎么没想呢?你记不记得你拿藤条抽我那次?”
“哦!”蒋星重恍然大悟,立时道:“我说你怎么关了我那么久!若我没记错,当时兄长被叫去了武英殿,父亲被安排去北镇抚司考较锦衣卫武艺。你……”
蒋星重大惊不已,原来他们一家三口,早就在阎王殿门口逛了一圈。
谢祯有些不敢直视蒋星重,佯装刮着茶盏,他忙接着道:“但当时你父亲在北镇抚司和锦衣卫们打得不亦乐乎,锦衣卫个个叫苦不迭。你阿兄在武英殿睡了两日。我实在是没看出他们哪点像是心怀不轨。”
生怕说慢了蒋星重误会,谢祯忙又道:“当时你说造反一事,我便以为是你们蒋家的密谋,可谁知是你这个小姑娘自己一个人的计划。可是后来,你所言的那些梦中之事,一一成真,而我也根据你的指点,切实地做出了有利大昭之事。而我也彻底看明白,你父兄没有谋反之念,若是有,你又何须那般小心同我筹谋。也是从那时起,我决心向你隐瞒我的身份……”
听到此处,蒋星重了然点头,“原是如此。你想利用我辅佐你,帮你治理大昭,而我又一心造反,所以你只能隐瞒身份,假托造反之名,从我这里套取有利的消息。为了更方便同我接触,于是你便为我铺路,让我走出后宅,进了东厂……”
这话当真难听,却也是真话。谢祯想了想,道:“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蒋星重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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