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直和孟昭这才松了口气,想想也是,陛下知道蒋姑娘不知他的身份,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证实了他们完全没有半点结党营私之心。
蒋星重跟着补充道:“而且,我举荐你们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因为你们忠义无双。我不需要你们谢我,好好辅佐皇帝,让大昭国泰民安,便是我唯一所求。”
许直和孟昭笑开,看了看谢祯,这才向蒋星重抱拳道:“姑娘放心,我等绝不辜负所望。”
话至此处,蒋星重看向许直,问道:“对了许大人,我听言公子说,你是南直隶人士,却同建安党人不合,我可否问问,是何缘故?”
第093章
许直听到蒋星重这般问, 面上的笑意眼可见地淡了下去,眼中亦一丝落寞,跟着便蒙上一层幽深的恨意。
不知他又想起什么,眼中的恨意淡去, 转而变成望之无尽的无奈。他看了看同桌而坐的皇帝和蒋星重, 一声长叹, 这才开口讲述起自己家中的往事。
船行于河,赤霞千里, 天地都被染成了绯红色,似血般灼眼。许直道:“我出身商贾之家,但我家并非世代经商, 根基并不如那些盘根发展数百年的大家大族。我家自祖父辈开始, 方才经营起丝绸生意。祖父勤恳,又颇有头脑,长袖善舞,在通州白手起家, 打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家中不仅有布庄,还有四个庄子,数百亩田产。”
“但祖父因根基不足,在他试图将生意做得更大些的时候, 却发现处处饱受掣肘。于是祖父便动了叫父亲考取功名的念头,可惜我父亲虽经商有道,却于读书一道上,不算是个有天赋的。无论祖父为他请多少名师, 始终都无法考取功名。”
“在南直隶, 最出名的,当属建安书院。于是祖父便动了送父亲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念头。奈何建安书院门槛极高, 能去建安书院读书的子弟,多为有权有势的贵族子弟。我家纵然不算缺钱,可在南直隶那种遍地权贵的地方,依旧是无权无势。”
“父亲去不得建安书院,祖父颇为落寞。好在没多久,我出生了。与父亲不同的是,我自小便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天赋,这就叫祖父看到了希望,想尽一切办法为我请名师教授。”
“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忽地更改了税收政策,我家每年的盈利,几乎有一半要用于缴纳赋税。”
谢祯听到此处,不由回忆起来。他粗略推算了下时间,不由蹙眉道:“你十二岁的时候?朝廷似乎并未更改过税收政策。”
许直缓缓点头,看向谢祯,唇边忽地有了笑意。只是那笑意,却兼任看不出一点开心,反而含着深深的嘲讽。
许直接着道:“没错,朝廷从未更改过赋税政策。南直隶还有一条规矩,公子怕是也不知道。”
蒋星重和谢祯不由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浓浓的好奇之色。二人忙再次看向许直,谢祯问道:“什么?”
许直看着桌上其他四人,道:“官绅不纳粮。”
蒋星重闻言一愣,傅清辉亦是蹙眉。谢祯则静静地看了许直片刻,随即蹙眉道:“高.祖皇帝开国之初,为选拔人才,鼓励百姓参与科举,便短暂施行了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后来迁都顺天府之后,这条赋税政策便已废止,南直隶竟是保留了下来。”
许直缓缓点头,神色间尽是无奈。
蒋星重听着这些话,不由深深抿唇,随即道:“公然在辖地施行一项朝廷依然废止的政策,百年间,竟是都没有传到顺天府。那些出身南直隶的官员,显然是人人皆知此事,却没有人告知朝廷,没有人告知皇帝。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一旁的孟昭接过话,叹息道:“南直隶三人成虎,宛如铁桶一个。他们相互抱团,欺上瞒下,共同守着同一个秘密。”
许直点头道:“正是如此,凡出身南直隶的官员,身在其中,必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便有人看不顺眼,想向上去告,也根本也逃不出如此庞大利益集团的手掌心。胳膊扭不过大腿,有人不想说,有人不敢说,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蒋星重再次看向许直,问道:“你家中遭难,可是与此事有关?莫非是你祖父或者父亲,想要向顺天府揭露南直隶官绅不纳粮的政策?”
许直闻言,面露愧色,笑笑道:“家父与祖父,不过都是为自家生计奔波的普通人,何来此等觉悟?”
许直长叹一声,继续道:“南直隶有官绅不纳粮的政策,可南直隶工商业发达,也并非所有工商业主家族中,都是官绅一体。多的是像我家这样,只有产业田产,却无权势的小门小户。”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所谓的提高赋税的政策一下来,便开始有无数人,想法子避税、逃税。而在官绅不纳粮的政策下,最好的避税法子,自然是家中有人为官,所有产业都在其名下,自然而然,便免除了沉重的赋税。”
“所以工商业主们,便想尽一切法子培养家中子弟入朝为官。能培养出来固然是好,可名师皆在建安书院,像我们这样背后没有权势依靠的普通人,自是进不了建安书院,所以……更多的小家族是培养不出来为官之才的。”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都听明白了,在南直隶,便是连教育资源,都被建安党人牢牢把控在手中。
许直接着道:“那么这些家中培养不出读书材料的人家,面对沉重的赋税,又该怎么办呢?正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便有很多人,想出同当地官绅合作的法子。便是将自己家中的商铺、田产等全部挂在官绅名下,如此一来,便不必交税。每年所得财产,将其中的三分分给挂靠产业的官绅,剩下的自己拿。如此一来,分给官绅的财产,可比纳税,要少上许多。”
“这,便是所谓的‘投献’。”
话至此处,蒋星重和谢祯不免怔愣,一时间说不出多余的话来。而孟昭和傅清辉,已然蹙眉。尤其是刑部的孟昭,素来主持刑狱,崇尚公正,对此等事情,自是已无比唾弃。
许久之后,谢祯似是明白了什么,这才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难怪我前来查看南直隶历年税收年报,明显上的账目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可最后的税收数目,却是与其他地方相差无几,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无数人将产业挂靠在官绅名下,南直隶只按照所有人手中持有产业的数目收税,官绅又不纳税,如此一来,可不就是账目没有问题,但就是不见银子吗?说到底,大笔的银子,还是进了南直隶的腰包,或者说……建安党人的腰包。
听谢祯这般说,许直拱手道:“回公子的话,正是如此。”
谢祯朝他抬手,示意他接着说,许直这才接着道:“那时我只有十二岁,虽然看起来是个读书的材料,却尚未考取功名。新的赋税政策一下来,祖父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便也打算效仿他人,找一位官绅投献。”
“而他找的这个人,便是当时的通州知州,顾之章。现如今,他已经是南京户部尚书。”
话至此处,许直的神色间,终于有了明显怒意,他接着道:“这位顾大人,其顾氏宗族,在南直隶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他们族中,百年来出过三位内阁大臣,两位巡抚,两位总兵,东南海军中也有他们族中将领,家中男丁,多少都有或大或小的官职在身。”
说起姓顾的内阁大臣,谢祯脑海中立马便冒出几个名字。而蒋星重,立马想到的便是前几个月的晋商杨越彬案,当时她就查过顾之章、宋奉新在京中的宅邸和铺子。
许直接着道:“投献这等方法,有利有弊。利在可以少纳赋税,而弊端却也格外明显。商铺、田产等所有产业,都挂靠在他人名下,那么从明面上来讲,这些产业,就是那些官绅的。大家纷纷参与投献制度后,这弊端便也逐渐显现出来。那些没有背景权势的工商业主,若是格外听话便也罢了,倘若有不听话的,或者投献的官绅心稍微黑一点,那么只需翻个脸,家中所有的一切,便会尽皆归属他人。”
话至此处,许直面上的愠色更加明显,他不禁红了眼眶,接着对众人道:“没两年工夫,接受投献的官员,便开始了明里暗里的收割,他们索要的分成,已远远高过赋税,许多人便心生不满。顾之章,自是也向祖父提出加大分成,他索要的费用,我祖父细细算下来,已远超朝廷索要赋税。顾之章给他留下的盈利,除掉成本,只够维持家中的基本生活。”
“他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打拼下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又如何甘心就这么为他人做了嫁衣?辛苦一整年,最后钱都是给别人赚的,换做谁会愿意打白工做牛马?于是他便去跟顾之章谈,可最终结果,便是顾之章一纸状书,将祖父告上了南京刑部。按照明面上的文书,所有产业,都在顾之章名下,祖父根本辩无可辩。于是……我家中的所有商铺、田产,就这般彻底归了顾之章所有。”
许直眼眶中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在此刻滑落,他声音也止不住地哽咽。他抬手擦了擦眼泪,接着道:“此事之后,祖父没过多久,便重病不起,卧榻半年后撒手人寰。父亲认识到为官的重要性,在祖父走后,便用尽家中仅剩的财产,竭尽全力供我读书,好在不负所望,我终于考中了进士。所以……我纵然出身南直隶,可我此生,又怎会再与建安党人同桌吃饭,我恨不能将他们扒皮抽筋。”
听着许直说完这些过往,蒋星重和谢祯,都是面色沉重,久久没有言语。
许直平复了好一会情绪,这才止住眼泪,他方才继续对谢祯和蒋星重道:“我本以为做了官,手中有了权,我就能替祖父报仇。可等真的入了朝堂,我才看明白很多事。在我十二岁那年,朝廷根本就没有下达过增加赋税的政令,这根本就是南直隶那些手握权势的大家大族弄出来的事情。”
“他们借此将压力给到南直隶所有普通工商业主。老实交税,他们便可按照朝廷的税收交给朝廷,多出来的差价,便进了他们自己的腰 包。他们很清楚他们制定的赋税不合理,所以便出现投献之法。起初他们信守承诺,叫无数人纷纷跟着投献,可三两年之后,他们便开始收割。南直隶绝大多数产业、商铺、田产,都成了这些官绅大族私人财产,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失去一切……就算听话的那些人,乖乖给了不合理的分成,可剩下的那点收入,除了维持生计,又能做些什么?到底也是沦为为他们付出血汗,打工卖命的牛马……”
话至此处,许直叹息着,摇着头,呵呵笑起,笑声中尽是无奈。半晌后,他方才抬起眼睛,不由看向西方将尽的最后一抹夕阳,对众人道:“从加派赋税,到投献收割,无论如何,得利的人,永远都是他们。”
许直不由看向南直隶的方向,西尽的最后一抹如血赤霞洒在他半张脸上,神色是那般幽深。
纵然他身边坐着的人,便是大昭的皇帝,可此行前往南直隶,他却依旧没有信心。他太清楚南直隶那些大家大族,是何等一手遮天,而他们之间又相互拧成一股绳,抱团为生,宛如铁板一块。所以……他们才有连皇帝都敢谋害的胆量。
南直隶数百年基业,此行,他们真的能帮着皇帝一起,找到破局之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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