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柳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好看。”
“因为这上面有你的眼泪。”释千将画纸往下拿了拿,下巴正好落在画纸的边缘,她的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轻声说,“眼泪和血液一样,是珍贵的画材。可是我觉得我离这幅画很远——我不了解它。”
由于释千开口,江柳尴尬的情绪几乎已经销声匿迹,她的神色逐渐变得坦然,重新成为释千初次和她见面时那个冷静自持的江柳。
“有时候,画作和画家本就是独立的。”江柳说,“画作或许拥有独立于传统生命形态的生命,而创造者只有在最后一笔落下前和它灵魂相连,就像孕育的过程寄托了无数对新生命未来的期冀,但当新生命诞生后,母亲便未必还能理解孩子了。”
状态调整得倒是很快,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释一下为什么哭。
江柳见释千没说话,话锋一转:“您四百年前留下了一个任务给我,我认真完成了,可您却一直没有来验收成果。我等不到您,就只好自己来找您。我很……”
释千不想听这种假话。她垂眼看着画作,摇了摇头打断江柳的叙述,自顾自地说:“血液代表着疼痛、恐惧、死亡、奉献……等等,每次付出血液都拥有着不同的状态,这就像普通的颜料有各种缤纷的色彩,而眼泪更是如此。可现在,我看不到这幅画的颜色。”
她抬起眼,直视着江柳:“所以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而哭呢?”
第239章 江柳
江柳本想要岔开话题,但释千却偏偏要追着问。
毕竟比起一进场域就开枪射击,江柳给自己一枪然后哭着说太疼了显然更出乎意料之外一些。前者符合释千对江柳的画像,后者却完全颠覆了江柳的人设。
很难不好奇这位充斥着“欲望与野心”的江柳是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已经调整状态为沉静的江柳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释千没开口,静静等待她的叙述。三四秒后,江柳有些勉强地开口:“这……就是有点……疼,没法控制。”
紧接着她又解释了一句:“人类的躯体就是这样,眼泪并不受到理智的控制。”
“疼?”将画轻轻放在地上,释千又抬起画板托着腮,垂着眼笑,“自己造成的疼,原来是这种颜色……怪不得我不认识,因为真的很有创新性呢,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最后这句话已经脱离了“扶筠”的人设语境,沾染上属于“释千”的浅淡恶趣
味。
江柳:“……”
释千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江柳是个人精,显然听出最后那句话里的调侃意味,她抿了抿嘴,强压下名为尴尬的情绪,尝试恢复到平时谈判的状态,张口刚准备切换话题时,释千再次开口。
“有的画家只知道应用表面上的、当下的颜色,这显然并不合格。”释千双手搭在画板的边缘上,眉眼舒缓、语气虽然平静,但却在言语间露出浓烈的傲气。
“但我不一样。”她说,“我在应用每一种颜色前,都要详细地去了解那种颜色。它最开始的形态是什么?来自哪个地方?有着怎样的经历?又是怎样成为这珍贵的画材?未来又会随时间推移展露什么样的色泽?在光下、在水中、在阴暗的角落……在任何一处它可能到达的地方,会变成什么独特的模样?诸如此类……我了解它的过程,就是用我的思考去和它无视时间的生命线编织成网,这样我才能真正拥有它、利用它,和它创造出一副无可取代的完美画作。”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就像扶筠的人格身份画像一样,当她提到和绘画相关的事情时,眼睛总是闪烁明亮的、精神总是忘我沉醉的,仿佛世界就是由画笔与画布构成。这让江柳完全插不进嘴,更让她不得不被强制拉入释千所营造的语境中。
释千嘴里说的是“颜料”,江柳听到的却是“人”。
——分分明说的就是“人”,而在这里,唯一能被类比为画材的人,就是她江柳。
手指摩挲着画框边缘,释千语速渐渐变缓:“你理解吗?你能理解吗?就像传统的颜料,尽管都能被统称为红,胭脂虫中提取出的红与朱砂中提取的红就截然不同,我说的不仅仅是在明度亮度饱和度层面的不同,也不是是否会随阳光照射而变色的不同,而是它们的‘灵魂’。”
“灵魂……”江柳下意识喃喃出声。
“是啊,灵魂。”释千直视着她,带着属于扶筠的、缱绻的、依恋的笑,“那是由原材料‘通感’而来的灵魂,是画家对万事万物的天赋感知,是这世间万物中独一无二的联系,是新的生命共同体,所以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们会被应用在不同的画布上或者画布上的不同位置,有着不同的过去、不同的现在,自然也会有不同的未来。”
“送给你了,我不懂它,所以它对我而言没有价值。”释千的目光落在那幅画上,“你很特别,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但很可惜,它现在只是一张涂抹了颜料的废纸。”
在释千的内心的定义里,她并未落下“最后一笔”,因此在概念上,这幅画实际上还是“半成品”,所以才无法生成画作技变成“异能道具”。
但这幅画吸收了不少她的血液,能生成的画作技应该会很强大。
“或者,和我聊聊吧。”释千将阻隔在二人间的画板丢到一边,向前俯身贴近江柳,几乎小半个身体都压在了那张画上,她仰着头看向江柳,“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哭呢?‘疼’只是类似于颜料制作中‘研磨’的过程,而不代表全部。我想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一定能够理解我。”
她抬起手,轻轻掠过江柳的脸颊,一颗尚未落下、却也未干涸的湿润泪珠转移到了她的指节上。
感受到外界真实的触碰,江柳这才骤然从释千层层嵌套的语境中脱离出来,她蓦地往后仰身、这是躯体下意识趋利避害的举动,可却恰好和释千那双盈盈期冀的眼睛对上了。
释千、双月、扶筠。
她早在对眼前少女射出一击时,就百分百笃定这三个人就是一个人了。但此时此刻,她才真切地通过自己的灵魂感知到了这一事实。
就像是意识极短地跃出水面,看到了另一个层面的东西,那是高维度的认知、然后被称之为“第六感。
释千说出的话完美符合“扶筠”的人物侧写,但却字字句句指向她。
准确来说,是“逼向她”。
她想敷衍过去的问题被释千一步步地压过来,编织出充分的理由,没留下任何规则允许逃避的漏洞。
释千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的身份,却用“扶筠”的身份提出了所有想问的问题。
要么拿着一张被定义为“无价值的废纸”离开,要么坦诚一切知无不言,除此之外,题卡上没出现第三个选项可供她选择。
她向来是让别人处于这样的境地:强势地吞吃他人生存的余地,将人逼到自己期望的那条路上。
而来到这里前,她也早在脑海中排演了无数次,虽然不指望能压过释千,但也希望可以分庭抗礼、不落下风。然而,现在还是被逼到了如此境地。
……虽然也是和她脑子犯蠢脱不开关系,但脑子如果脑子不犯蠢,就真的能如她预想中的那样有来有回吗?
江柳下意识想要苦笑,但最终却没有笑出来。
因为释千在笑,而那笑已经蔓延进眼睛,又化作一面明镜映照出她的一切。她好像那在智慧树下仰着头的夏娃,愣愣盯着盘绕在善恶果之上的蛇。
释千落下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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