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站起来想要说话,却被徐清麦轻微的摇了摇头制止。
她看向徐子望:“既然徐公说到王莽,那我们就来论道论道。王莽刳剥王孙庆,是在王孙庆活着的状态之下,且王孙庆为逆贼。因此,这个行为实际上是王莽对政敌的打击报复,以及所施展的刑罚。就好比如今对重刑犯所判的车裂、凌迟,毫无二样。”
这两个酷刑,在如今虽然不常见,但也绝非罕事。
有人暗暗的点了点头,对身边人道:“的确如此,实际上王莽所为就是酷刑。”
“因此,我们根本不能将王莽刳剥王孙庆的行为归为理性的以医学为目的的解剖。”徐清麦冷静的道,她声音柔软却清晰,很容易就让人能听进去,“且,《黄帝内经》里曾经写,‘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想必每个人都能背出来。”
她提高声音:“那难道写《黄帝内经》的先贤也是在宣传暴虐而不孝不义的行为吗?”
人群中有人喃喃道:“《黄帝内经》中的确有这句话。”
要知道,《黄帝内经》对于此时的大夫们来说,就相当于《论语》之于儒生,属于学医时的入门级基础课本,一定要学,就算只是学徒也能背得滚瓜烂熟。
因此,徐清麦这一点可算是戳中了重心。
徐子望一时无语,竟不知如何反驳:“你……”
徐清麦道:“假若有人死后自愿捐出躯体,供医学之用,促进医学的精进与发展。那此人之举造福天下百姓,乃大仁、大义的典范!反倒应该予以褒奖!”
徐子望愤而一挥袖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巧言令色!既然徐娘子提到先贤,那圣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是违背不得!且律法有云,诸残害死尸及弃尸水中者,各减斗杀罪一等!
“徐娘子,你可是不知法?!”
他这句话先是从性别的角度贬低了一下徐清麦,然后又从道德和法律的角度直接给她定了罪。
钱浏阳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徐公慎言!”
在场的人,有人脸上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有人脸上却有着看好戏的表情。
高禹悄悄对身边的刘神威道:“徐公是齐鲁人士,儒家子弟,最重礼教。”
他轻声的嘟囔了一句:“所以脑子有些食古不化……”
刘神威清了清嗓子,遮住他的声音,而旁边的沈永安却难得的没有开口挑刺,甚至还很想点头附和一下,好在及时的反应过来,哼了一声。
堂上,徐清麦的神色沉了下来。
她微抬起下巴,似笑非笑:“徐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孔夫子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我想请问,诸位的头发、胡须和指甲是不是从出生后就从来没有修剪过?”
在场的这些可大多数都是世家医,注重仪态姿容,胡须和指甲都修得极为干净。于是,她这一无差别攻击,直接让堂上响起了一片咳嗽声。
徐清麦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大家笑笑,表示歉意,然后又对准徐子望:“况且,我也并非让大家去解剖尸体,徐公却为何要对我讲律法?如此行为,岂非妄加揣测?!”
她指了指已经挂在堂上的那幅五脏图:“事实上,这幅人体解剖图也是得自我的师父,在他们那边,并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如我之前所说,死者是自愿为了医学的进步将遗体捐献。”
她将大体老师的故事娓娓道来,但是隐去了医学生要用大体老师们学习解剖的这一段,毕竟这对于在座的人来说有些过于惊世骇俗了。
她只需要先让这幅解剖图被大家接受就可以了。
“所以,我并未让大家都去解剖,这是违反律法的行为。但既然有现成的五脏图,难道大家也不能学习了吗?孔圣人还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能因为之前争辩的话题太惊悚,如今这个温和的论调一出,大家立刻觉得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对啊,徐四娘又没说要让大家去解剖,既然有现成的东西,那拿来用就行了。
有人道:“西域等地信仰庞杂,在下曾经接触过景教袄教之人,的确与中原不同。”
“确实。如果是自愿捐献,似乎又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了。”
“医书更迭,里面的内容也往往有所不同,而且一些沙门胡僧的医术的确是很值得称道。”
徐子望铁青着脸,重重的哼了一声,甩袖坐了下来。
他当然没有被徐清麦说服,只觉得此女言辞锋利,不好对付。而他一时之间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因此打算先暂观其变。
徐清麦也坐了下来。
孙思邈给她斟了一杯茶:“来,润润嗓子。”
“多谢道长。”她调皮的对孙思邈眨了眨眼睛。
事实证明,之前的推演有多么的重要。否则,以她的口才,若是毫无准备恐怕是没法做到像现在这样随机应变的。
这时候,馆陶李氏的一位大夫提出来,脸上满是纠结:“可这解剖图是胡人所绘,焉知胡人的身体构造与我中原人士是否一致?”
他的这个疑问也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在现在大多数的观念里,是没有人类这个共同的生物学概念的,很多人觉得,胡人和自己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这里面甚至还包含了文化优越感以及地域优越感。
徐清麦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论题,她不打算从头到尾的讲一遍人类学——也没这本事。
她道:“我曾几次与人进行开腹手术,肠、胆、肝等位置确实与此图是一致的……”
她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下人匆匆闯进来。徐清麦自从到了姑苏后,见到这些陆家的下人往往都是不疾不徐的,还从未见过他们如此的惊慌失措,快跑后还气喘吁吁:
“徐娘子,顾家来人,说顾三娘子昏过去了!请您立刻前去看诊。”
跟在他身后的正是顾二夫人和她的仆佣。
顾二夫人已经没有了当日的雍容华贵,她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涔涔,看到徐清麦后简直是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一边流泪一边高喊道:
“徐娘子!求求您救救三娘吧!”
徐清麦看到她的身影后就遽然变色,想也不想的站起,然后跟着往外走。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