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大亮, 楚涟月轻轻合上书册,重新放回柳时絮怀里,见他熟睡, 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缓缓掰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起身走出房门。
一道身影蓦地从墙头落下,悄然落于院中,千面今日又换了一副面孔, 楚涟月险些没认出来, 手中的剑已出鞘,满脸戒备地望着来人。
千面出声:“穆衡抓来了, 你想跟我一起去见他吗?”
楚涟月闻言微愕, 利落收起剑,快步跟上。
一路上,楚涟月见千面脸色阴沉, 便什么都没问,不一会儿工夫,二人来到林中一间破旧木屋外, 千面打开门锁, 楚涟月见到了那位自己从未谋面的大伯。
眼前的男人年近半百,两鬓花白, 面容憔悴, 一身华服沾满了泥泞, 手脚被绳子捆住, 身形颇为狼狈地靠坐在干柴堆上, 唯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来回打量楚涟月二人,不过可惜的是, 他似乎并没认出楚涟月的身份,只当她是跟在千面身边的小跟班。
“三殿下在哪里?我要见他。”穆衡盯着千面,语调不紧不慢。
千面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面不改色刺进穆衡的右肩,伤口并不深,算是给穆衡一个下马威,冷声质问道:“当年唐云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
穆衡吃痛呼了一声,咬紧牙关,抬头看向千面,眼底情绪复杂,“你想为唐云复仇?那你应该去找卫玄,我不过是提供了一点线索,真正杀死唐云的人是你们长生殿的杀手。”
楚涟月眼睫微敛,一脚踹上穆衡另一侧未受伤的胳膊,凌厉的目光冷冷瞥向穆衡,“你不会以为我娘的死跟你没关系吧?什么叫只提供了一点线索?若不是你泄露她的行踪,卫玄又如何找得到她?”
穆衡勉强撑起身子,满脸错愕盯着楚涟月,语气里充满了不确定:“你、你还活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声音瞬间苍老了十来岁,悲凉道:“阿忧那孩子也是如你这般说的。”
阿忧?
楚涟月一怔,穆衡口中所说的阿忧,难不成就是她的父亲?
千面朝穆衡步步逼近,“快说,云妹的行踪是如何泄露的?这事跟穆无忧有没有关系?穆无忧是否真的辜负了云妹?”
穆衡丝毫不慌,对峙上千面含怨的目光,“我已经告诉了你,杀死唐云的人是卫玄派去的,你如此追问,在意的究竟是唐云,还是我弟弟穆无忧对唐云的心意?”
千面脸色僵住,有些语无伦次,“什么?你此话何意?穆无忧根本配不上云妹,他薄情寡义,胆小懦弱,连云妹都护不住,甚至出卖云妹,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穆衡转而将目光投向楚涟月,长叹一声气,说起了从前,“是我害死了你的双亲,你若想找我报仇,只管动手,我死而无怨,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歉疚中。”
穆衡,当朝丞相,此生唯看重两样东西,一为权势,二为幼弟穆无忧。
穆衡幼年时,家道中落,双亲接连病逝,家中田产被强势的族亲欺占,穆衡与体弱多病的幼弟穆无忧相依为命。
那时候,穆衡一边要照顾弟弟,一边在学堂苦读,幸而他天资聪慧,深得先生喜欢,又蒙县太爷抬爱,才得以继续读书,一举考中进士,光耀门楣,族亲纷纷攀附。
年轻气盛的穆衡将弟弟接来玉京,发誓要在朝堂闯出一番作为,可现实很快打脸,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各成一派,没有强大的背景与人脉,他在朝中寸步难行,甚至几番遭到贬黜,几乎看不到出头之日。
他开始不择手段,努力向上爬,不记得自己害死过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也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夜没陪弟弟谈心下棋、讲学论道,甚至忘记答应过要陪弟弟过生辰的事。
官职越升越高,穆衡越来越忙,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只能让自己不断地变得麻木与心狠手辣,而他与弟弟的关系也逐渐疏远。
当他好不容易在朝堂站稳脚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发现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不知何时至疏至远于此般地步。
那日弟弟难得主动来找他,却是来告辞的,弟弟说想与爱心之人远走天
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兄长万分珍重。
穆衡心中纵然有万般不舍,但见阿忧脸上憧憬与坚定的神情,他触动颇深,想起这些年,阿忧因为养病的缘故困居深院,孤独得很,便愿意成全阿忧的心愿。
可有一日,卫玄忽然找上门来,说唐云是他的属下,故意派来接近穆无忧,卫玄想以此为把柄,要挟穆衡替他办事。
穆衡气糊涂了,没想到弟弟识人不清,当即命人设下圈套捉住唐云,想处死唐云,他绝不能容许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官位的因素存在,可穆无忧拼死护下唐云,拿自己性命相要挟,要穆衡放唐云与孩子离去。
穆衡放走唐云的举动,完全在卫玄意料之外,于是卫玄转而将主意打在了穆无忧的身上。
当千方百计得来的权势与弟弟的性命,同时被卫玄握在手里时,穆衡毫不犹豫答应卫玄,会通过弟弟那边,尽快找到唐云的行踪。
穆无忧得知兄长愿意偷偷放自己走,眼中热泪盈眶,像儿时那般亲昵地唤着兄长,说自己永远记得某一年的上元灯节,有坏心眼的顽童往他弟兄二人身上扔炮仗,哥哥徒然生出无穷力气,背起弟弟撒开脚丫奔跑。
夜雪纷纷扬扬,风在耳边呼啸,年幼的穆无忧那时觉得,兄长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也是他长大后想保护的人,等病好了,他要练武,也想背着兄长窜上屋檐树枝,就如同书里的那些江湖大侠一样。
穆衡回忆到这里,泪流满脸,几乎失声,他提起弟弟,语气既悲凉又无奈,还有无穷无尽的悔恨,“我很后悔答应了卫玄的要求,我暗中跟在阿忧身后,找到了唐云的藏身之处,给卫玄通风报信,后来又带走了阿忧。阿忧自那时起一蹶不振,也不跟我说一句话,唐云的死讯传来没多久,他便在海棠花林的小楼上,焚火自尽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望着穆衡那张脸,记忆中父亲的形象逐渐在脑海浮现,楚涟月想起来了,那时候大约是三月初春时节,新发芽的青草深深浅浅,屡次将她绊倒,后来父亲将她举至肩头,她起初因为害怕,张牙舞爪要下来,直至听到娘亲说了句别怕,她睁开眼,瞧见了漫天漂浮的纸鸢,很高很远很好玩。
“不!这不可能,你休要替穆无忧辩解,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云妹自尽,他不过是懦夫一个!云妹就是他害死的,云妹的选择从一开始就错了,全都是错的!”千面红了眼眶,情绪极度失控,眼里并无半点对云妹惨死的怜惜,反而充斥着怒火与疯魔。
没人回答千面的问题,千面忽然转过头来,愣愣盯着楚涟月,声音凉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说是不是云妹选错了?穆无忧就是个胆小鬼,宁愿去死,也不替云妹复仇,他一点用也没有,对不对?”
换做以前,楚涟月会毫不犹豫顺着千面的话点头,因为她那会儿并不知道双亲间经历的种种痛楚,可现在她没办法再容忍别人往她亲人身上泼污水。
她对峙上千面疯魔扭曲的面目,冷眼质问道:“那叔你呢?你愿意背叛卫玄,杀了卫玄,替我娘亲报仇吗?”
千面慌了一瞬,彻底愣住,所有试图逃出长生殿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卫玄的魔掌,更别提找卫玄复仇,要是复仇失败,他会被种上噬心蛊,会被做成无知无觉的药人,会被卫玄折磨而死……
千面不自觉抖动身子,幼年时被人骂丑八怪的阴影随之袭来,眼里满是惧怕之意,他更害怕离开卫玄,自己就什么也不是了,只有在长生殿,他才能得到万人的敬仰,艳羡,尊重。
他更没办法接受穆无忧愿为云妹赴死的决心,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怀疑过卫玄的说辞,就是想证明云妹选错了人,穆无忧不值得她真心相待,选错了人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若当初云妹选择的是他,云妹就会为他留在长生殿,也根本不会死,一切都是因为穆无忧。
他恨穆无忧夺走自己最爱的人,一切都是穆无忧的错!
逐渐失去理智的千面怒吼一声,一掌拍飞木门,脸上的人皮面具掉落,面具之下是一张满布烧伤疤痕的狰狞的脸,他抱着头痛苦地跪倒在地,发出呜咽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千面忽然抬起头,面目狰狞,恶狠狠瞪着楚涟月,“你也选择了穆无忧对吗?你曾说过要选择我当爹,那现在呢?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觉得恶心?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楚涟月毫不惧怕千面那彷佛要吃人的眼神,冷静回望着他,一字一句:“想知道我娘为何没选你吗?脆弱敏感,胆小多疑,还自诩情深,其实你根本没多喜欢我娘,何必逼迫你自己为我娘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你这样不过是感动自己罢了。我不会看不起你,但拜托你能不能别再说喜欢我娘,且不说要找卫玄报仇,你什么都没为她做过,更没资格来评判我父亲的作为。”
“我相信我父亲,也就是相信我娘亲。”
千面眼神变得呆滞,张着嘴坐在地上,半晌没说话,周身气压逐渐减低,功力在不断凝聚,隐约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楚涟月看得出拉拢千面的计划算是失败了,趁着这会儿间隙,她赶来穆衡身边,用剑挑断捆住他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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