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晋低头:“臣非师妹良配。”
沈罡风目光更锋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晋长睫垂下,没有说话。
沈罡风长叹一声:“要知道陛下会赐这么一桩婚事,我早就做主给你们俩把事儿办了,哪里还有这些麻烦!”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书房里一时间很静,只有烛光晃动。
还是宋晋开口:“老师,喝茶。”
沈罡风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开口已是公务。
“两湖地区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为咱们是从那里出来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两江——,赵阁老怎么说?”
“阁老说,慢慢来。”
沈罡风急了:“还慢?如今国朝土地兼并到了什么地步,豪绅巨富土地连绵望不到头,贫者眼看就无立锥之地!再不抓紧改革,病入膏肓,到时候就不光是北边强敌,东南倭寇,还有民乱!民乱了,天下就乱了,懂不懂!”
满腔愤懑不满如同火一样冲着眼前人喷了出来。
宋晋抬起的面容依然温和,回应的声音恭谨:“老师所言,子礼明白。”
明明知道宋晋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风对朝局有多少不满,对自己这个学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语气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阁老说一说,还有你那个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声,旁边一直静静侍立的时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册文书。
沈罡风的话一顿,他目光一转,看到了书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样。
他肚子里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风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这个他一生最得意的学生:
刚刚二十四岁的年纪,明月霜雪一样的人才。外头像他这个年龄的公子,日日说的都是琴棋书画,不是推崇魏晋风度诗酒清谈,就是架鹰打马、倚翠偎红。
但眼前这样一个人,通天之才,明明已从贫寒中破茧,就是在这京师繁华地也一鸣惊人、锋芒耀皇城。偏偏还是同他一起下两湖,在田垅地头,茅屋草舍,烈日风雪中,一待又是两年。
携冲天之功,返回京师,连喜怒无常的陛下都夸了好,服绯袍,进三品,可在这样繁华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灯翻看这些没完没了的公文书册。
此时宋晋低头站着,在沈罡风这个从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谨如初。
烛光下,沈罡风的声音如故,可那张瘦削的老脸却是软了神色:“那边还拖着不肯把两江地区田赋资料拿出来?”
宋晋笑:“温大人总要拖一拖的。”
沈罡风的眉头凝得疙瘩一样,枯枝一样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这些都是什么?”
宋晋笑得越发温和,声音依然平静如檐下轻风:“不过是温大人看学生年轻,有意磨砺,把一些陈年旧账翻出来让学生理顺归档。”
温大人,户部尚书,他的妻子跟祁国公府有亲,他算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也是宋晋的顶头长官。
沈罡风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皱得更紧了。这位温尚书有意给宋晋小鞋穿,净是把这些又费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脸的差使往他这里扔。
好一会儿房间里都没人说话,只有沈罡风粗重的呼吸声。
宋晋抬手,安静地添了茶,亲自为沈罡风奉上茶杯。
沈罡风接过,也不看宋晋,喝尽了杯中茶,盖了杯盖,放下茶盏。这才再次看向了宋晋,沉声问道:“两江资料,他们这是打算拖着不给了?”
宋晋:“陛下发了话,他们怎会不给。迟则明日,东西就会到吧。”
祁国公一党谋私利,但根本上他们是巴着陛下的,他们最不会做的就是逆君心。宋晋很清楚这一点,显然经他提醒,沈罡风也很快想明白了这一点。
沈罡风皱得死紧的眉头松了松,低声道:“不知道这次他们要从哪里做文章。”
宋晋又笑:“给是会给,但怎么给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了。”
沈罡风马上想到了在两湖地区遭遇的种种阴暗手段,才略一松开的眉头再次拧成了疙瘩。
一时间屋中烛火闪烁。
该问的都问了,该没办法的还是没办法.....
沈罡风到底起了身,走之前又问了:“明日的宴?”
宋晋立即笑道:“自然要去的。”
沈罡风紧闭的唇里挤出四个字:“宴无好宴!”
说到这里他不得不咬牙问:“明珠郡主?”
宋晋背对烛火而立,又微微垂了眼,面孔陷于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温声回道:“听闻郡主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
沈罡风冷笑出声。
什么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学生,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书案那一摞摞文卷上,沈罡风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无声地拍了拍宋晋肩膀,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门。
屋外明月高升,满地银光。
沈罡风内心却无限悲怆:如今这个世道,只是想为百姓为朝廷做些实事怎如此之难!在地方难,到了京城,本以为来到了权力中心,能达天听,却依然步步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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